chapter 24-1_南江十七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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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24-1

  chater241纵然此时候情如火1

  长江大堤上狂风呼啸,堤坝两旁树木凋敝,枯草萧萧。正值深冬,长江水位下降,竟一眼看不到江面,天地间一片寂寥。

  苏起走下坡,半年不来,这坡却比记忆中的短小了许多。绕过两三道拐弯,走进南江巷,竟是满目荒凉

  巷子里几户人家全搬走了。空房子上着锁,阖着窗,门板漆裂,墙壁斑驳,玻璃蒙尘,吊着几片残破的蛛丝网。

  葡萄架无人打理,架子摇摇欲坠,葡萄藤干枯如绳索;栀子花树也掉光了叶子,枝干狰狞。

  巷子里空无一人,只剩北风在头顶呼号。

  梁水家的门和墙也斑驳了,窗子倒比其他家干净些。苏起插着兜站在门口等他。冰寒湿气往衣服里钻,她冷得不行了,来回跺脚,蹲下来将自己抱成一团。

  等了不知多久,巷子口忽传来一深一浅的脚步声。苏起回头。梁水拄着拐杖刚好绕过拐角,撞见她蹲在门口,顿住了。

  他一身黑色呢子外套,衬得那张脸有些清冷,头发长了很多,有丝说不清的落拓。他目光锁着她,脸上一时竟分辨不出任何情绪。

  苏起起身朝他飞跑过去,怕把他撞到,跑到他跟前顿了一下,仰望他,不过半秒,一步上前搂住他“水砸”

  他身子轻晃了一下,低头看她,她脸色苍白,鼻尖冻得通红,不知在外头等了多久。

  他握了下她的拳头,跟冰块一样,说“来之前也不问一下,在外头瞎等。”

  “我怕你忙。再说,我又不怕冷。”

  她松开他,看他的脚,纱布早拆了,但左脚还不能落地。她扶着他一瘸一拐往家走,问“什么时候可以不用拐杖啊”

  “二十多天吧。”

  进了屋,她将他扶上楼,在沙发上坐下。

  她把书包卸下放一旁,问“你今天去看你妈妈了”

  “嗯。”

  “她还好吗”

  “还行。”

  苏起抿了下唇,说“提提阿姨很坚强的。你,不要太担心。”

  他说“我知道。”

  一时无话。

  两人在沉默中坐了会儿,苏起忽扑去他身前搂住他,将脑袋埋在他脖子里,说“水砸,这段时间你受苦了。”

  梁水不言,深吸了一口气。

  她摁下心酸,道“都会过去的。”

  他微搂住她的腰,低头拿下巴轻轻靠了靠她的鬓角,却说“看见你我很开心。”

  苏起仰头,梁水嘴唇碰了下她的眼睛,脸颊贴住她的额头,似在寻求温暖。少年琥珀色的眼瞳中水光一闪,稍纵即逝,是一闪而过的绝望,仿佛终将要失去。

  她没看见,将他搂得更紧,以为能将自己的力量传递给他。

  她仍闭眼埋在他颈窝间“林叔叔呢,他不是在照顾你吗”

  “声声外婆过寿,他明晚才回来。”

  苏起说“明天跨年了你知道吗我给你买了礼物,现在在邮寄的路上。”

  “什么东西”

  “鞋子。你穿着肯定好看。”

  “嗯。”他又没说话了。

  窗外已露暮色,苏起问“你晚上想吃什么,我给你做饭啊。”

  梁水说“林叔叔早上做了饭菜,在电饭煲里。”

  苏起下楼一看,电饭煲保温着,里头蒸了米饭和两小碗菜,青椒炒肉丝,炝炒圆白菜。

  苏起端上去,和他一起吃了晚饭,又收了碗筷下楼。

  梁水说“你别碰。放水池里,我明天早上洗。”

  苏起没听他的,麻利地把碗筷洗干净了。

  再上楼,还没走到门边,就听梁水在跟谁讲话,语气很冷“你不是很厉害的律师吗我话早就说前头了,我妈妈坐牢时间越短,你能拿的钱越多。”

  苏起屏气听着,隐隐约约听见他听筒里对方的声音“找人了但你要适可而止他们给钱别威胁上头的把他们扯进来对谁都不好”

  梁水说“我有分寸。这不是威胁,只是提醒。要是我妈妈判得太狠,那就来个鱼死网破。”他冷笑一声,“到现在这样了,我怕谁”

  苏起打了个寒噤,轻缓地后退下楼,感觉他们通话差不多了,才砰砰砰踩响楼梯往上跑。

  推门进去,梁水早已放下电话,平静的脸上还残留着一丝冷厉。

  苏起耸耸肩膀,说“我还是把碗洗了。”

  他看她一眼,脸色缓和了半点,仍是僵硬,说“天要黑了。你早点回去吧。”

  她愣了一下,说“我在这儿陪你吧。”

  他默然半刻,别过头去,看着别处,说“住我这儿不好。你妈妈会说的。”

  苏起低头许久,起身拎书包,说“那我明天来看你。”

  梁水没答话,苏起莫名心慌,竟怕他拒绝,赶紧提着书包要走,他却盯着她的书包,问“里面装的什么”

  书包塞得满满的,看上去很沉。

  “哦。我在给高三的学生做家教,印了很多错题集和资料。”她拿出厚厚一摞复印件来。

  梁水盯着那摞纸张看,神色难辨。

  苏起忙说“也不用现在,留着以后”

  “你拿这些来干什么”他突然打断,抬眸看她,眼神直而锐。

  她被他眼神刺到,莫名害怕,低声“我怕你万一用得上”

  “哗”的一声,他将那摞资料一掀,习题集哗啦啦甩出去,散落茶几地板上,订书针撕破了书页。

  苏起吓了一跳,惊骇地看向他。

  窗外寒风呼啸,刮着木窗扇叶撞击窗棱,砰砰直响。

  屋内寂静无声。

  梁水脸色冷硬,靠进沙发靠背,忽冲她笑了一下,竟又是那散漫松垮的模样了,他说“有件事没来得及告诉你。我不打算书了,等我妈妈的案子审完,我就去深圳打工。反正,都是迟早的事。”

  苏起错愕“水砸,你”

  “怎么”梁水问,“觉得我离你会越来越远没办法。我们走的路不一样。”

  “你可以书啊”

  “什么你知道我上次考试多少分吗,你就让我”他讽刺一笑,“哦不对,我上次考试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我这半年就没摸过书。”

  苏起立在原地,面容苍白。

  他说“我想起来了,你好像一直比较喜欢成绩好的男生,欧阳李,吴非,路子灏。我要不是趁高考放松后的暑假来找你,你也不一定会喜欢我,和我在一起吧”

  她霎时红了眼眶“我知道你心里难过,你发泄吧,你想找事吵架那就吵,但把路造扯进来你是不是有病”

  他望着她微红的眼睛,忽不做声了。

  北风穿堂,这冬夜冷得钻心刺骨。

  日光灯照得彼此的脸都白得虚幻了。

  他凝望着她,望着,眼中水光一闪而过,低声说“我觉得他挺好的。”

  “清华,”他说,“茱莉亚,北航,你们都好。都好。”

  “水砸你别这样”她失声尖叫,道,“说这些话你自己不难受吗没事的,水砸,真的,你坚持一下,一定会好起来的”

  他突然将脑袋扎下去,用力而缓慢地摇了摇。他手撑在茶几沿上,狠狠抓着,抓得手背上青筋暴起。少年低垂的头颅只是摇着。

  终于,他抬头,眼眶红透了“七七,我已经坚持很久、很久了。我身体素质比人差,我就靠努力,靠加练,靠拼命来补,结果呢我这人没别的长处,就一点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他张了张口,刚才冷硬不屑的面具撕开,只剩血淋淋的绝望,他抓起一份资料,抖了一下,“这些东西,你给我学十年我也不可能上清华,上北航。”他扔下资料,拍了拍他的左腿,“靠它也不行了。没用了。废了”

  他突然起身将拐杖砸在地上

  苏起心如刀剜,颤声道“就算书不好那又怎么样人又不是只能书,我也还是会”

  “我现在什么都做不好了。”他迷茫,痛苦,失望,决然道,“我不想等到那天。越走越远,你一看到我,就是累,就是负担。”

  “不会的。你别这么想”她急得要哭了,“你为什么要在意这些”

  “因为我没有”他猛然道,他深吸着气,想要控制住情绪,却是徒劳,“如果你说我丑,我不会在意,我知道自己什么样;但如果你说没本事,我只能忍着咽下去,因为我就是个废物”

  “我还是让我妈妈失望了。”他说完,忽然笑了下,笑得眼中泪光闪烁,荒谬至极,“果然啊,我果然是他的儿子”

  仿佛命中注定,逃也逃不掉的宿命。

  那一句话如重锤砸在苏起头顶,她怔在原地,一股深深的无力和绝望将她席卷,一如此刻蔓延的寒气。她的心冷得透不过气来了。

  窗外,北风似鬼般哭嚎着,仿佛下一刻要将这阁楼的屋顶掀翻。

  油毡布起落着,门框窗棱猛撞着,阁楼摇摇欲坠,正如此刻两个要碎裂在冬夜里的少年。

  她望着他,

  他亦凝视着她,

  那熟悉的脸庞在虚白的夜灯下竟已不真实了。

  “七七,”梁水开口,“我最最害怕的,就是跟不上你了,拖你的后腿,就像”他眼圈红了,湿了,终于将他心底最深的羞惭和耻辱挖了出来,“像我爸爸一样。他当年走的时候,可以头也不回;但我不行。如果我也是那样像个废物一样失去你,我宁愿死。”

  她明白了。

  她什么也不说,只是走上去他身边,抓住了他的手。她低着头,就那么站着,执拗地抓着他的手。

  他指尖触动了一下,却没有回握住她。

  窗外,夜色更浓了。仿佛只是一瞬间,天就彻底黑了。

  终于,她乖乖地点了点头“嗯。我知道了。我会调整的。没事,过几天我就好了。你不用担心。”

  又说“你也要好好的。先把伤养好,知道吗至于以后,不管你做什么,我都相信你能做得很好。真的。我也还是会一直支持你的。你要是难过想找人说话,也要找我。”

  话说完,也不看他,她匆匆抓起书包逃了出去。开门的一瞬,北风涌进来,吹着千纸鹤帘和满地的纸张翻飞。

  梁水的手指条件反射地要抓什么,人本能地想追过去拉住她,但他没有。

  下一秒,门砰地关上,她的脚步声仓皇而凌乱地下楼,穿过客厅,飞速踏在巷子里,远去。

  终于,没了一丝声音。

  只剩那停不下来的寒冷江风,在窗外呜咽悲鸣。

  梁水站在原地,久久不动,直到右脚麻木了,正要坐下,忽瞥见门缝里卡着三四条千纸鹤门帘。

  她刚才关门太匆忙,不小心夹到了。

  他扶着沙发跳过去,打开门,冷风吹得他眯起了眼。千纸鹤门帘肆意翻飞。有几只断了脖子从绳上掉落,吹在地上滚了一遭。

  梁水一瘸一拐挪过去,捡起,那是只粉色的纸鹤,翅膀被撕断了,裂开了口子,看着很可怜。

  他不舍得把它扔掉,跪在地上翻箱倒柜找出透明胶带,想把它粘起来,却见里头似有笔迹。

  他将那只断了翅的纸鹤小心拆开,就见破败的正方形纸上写着一行字

  “水砸,我喜欢你。”

  圆珠笔的字迹早就晕开了,像是穿越了漫长的时光长河,才终于飞落他面前。

  梁水怔怔盯着那一行字,心忽然像被利刃穿过。

  风吹日晒,三年又四个月过去了。

  他盯着那张纸看了足足十秒,忽手脚并用爬冲到门边,一把将那门帘全扯了下来。钉子木屑涂料灰尘扑扑坠落。

  寒冷冬夜,北风呼啸。

  穿堂风如洪水般倒流直灌,他冷得直打哆嗦,他手忙脚乱心急火燎却小心翼翼拆开一只千纸鹤,就见又是相同的一句话

  “水砸,我喜欢你。”

  一滴眼泪滑了下来。

  少年的唇角委屈地瘪了下去。

  寒风将他的手指冻得通红,他浑身上下都在发抖,他将那张纸揣进口袋,疯了般继续拆着剩余的千纸鹤它们的线断了,颜色褪了,翅膀折了,脖子拧了,一只只死在了这寒冷的冬夜里。

  泪水源源不断滚落,他再也压抑不住,闷声哭了起来。

  他不肯停下,抹着眼泪,一只只地拆

  “水砸,我喜欢你。”

  北风刮过巷子,呜呜干嚎,仿佛人哭,仿佛鬼叫。

  “水砸,我喜欢你。”

  风吹着纸鹤满地卷,他狼狈地跪地去捞,已是哭得肩膀直颤,浑身直抖。

  “水砸,我喜欢你。”

  视线早已模糊,一切都浸在水光里看不清了。

  五百只纸鹤,五百句

  “水砸,我喜欢你。”

  五百只千纸鹤神形俱灭,他心里苦得要渗出血,痛得像千万根利箭穿过。

  “我要不是趁着高考放松后的暑假来找你,你也不一定会喜欢我,和我在一起吧”

  “没事。过几天我就会好了。”

  他抓着那堆花花绿绿的纸,将头埋在双臂里,失声痛哭起来。

  只是,夜深巷空,无人得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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