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5 章 铁骑踏山河二十一
春深了,一望无际的大草原逐步踏入了一年四季中最好的时候，商队陆陆续续地抵达了和大河边的平原，带来了天南海北的商货。
朝洛门的猜测没有错,那些贩卖粮食、食盐和奴隶的商队大多来自西方，而南方的商旅更多地携带了布匹、茶叶、糖和酒。
大商队与大部族有固定的联系，供货也是先紧着两大部族的掌权家族,只有在汗王那颜们挑剩下后,商队才愿意供应给剩下的靼人。
至于那些规模本就不大的小商队，他们倒是很有自知之明，够不上权贵，那就老老实实地服务富庶的牧民,也能赚取到不算差的利润。
而随着商队的聚集，人们竟然在平原边搭建出了简易的市集,这样的盛况可是很难遇见的，就连达日嘎赤都十分怀念，直言这让他想起了当年王庭还在时的繁荣景象。
这王庭不王庭的,对缪宣来说都是老黄历了,比起听达日嘎赤回忆童年,他当然更乐意去逛一逛这个集市，尽量便宜地买点好东西回来——当然，想要达成后面这个目的，还得靠场外援助。
缪宣行走在集市里，耳边满是车马行人的喧嚣，其间流窜着来自各个民族的语言,这大概是缪宣在来到此世界、下载语言包后应用最频繁的时刻,他在与旁人交流时完全不需要翻译,非常的便利。
“夫人！这可是我们那里最时兴的花色,这上面还都是金线刺绣，您看它多么鲜艳，连王后公主都爱不释手……”
“哼！这布匹厚重却又针脚稀疏，还有这些花纹，什么刺绣，都是画上去的吧，只要过一遍水就会掉个七七八八……”
缪宣一回头，就发现他的场外援助又瞅准了目标，此刻正提着一匹缠金大红布，那严肃审视的表情——不用想也知道这时要买给谁的。
“等一下！我们换一种颜色吧！”缪宣立刻打断对话，试图做最后的挽救，“前几天不是已经有商旅送布匹来过了吗，我记得我们也买了不少，应该已经够用了吧？”
林姨的手艺没得说，但暗红色的袍子已经够显眼的了，这要是换成正红……
林姨正狠狠地批判那贩布的西人奸商，闻言便立即转过头，就和变脸似的，那不屑又蔑视的神情在一瞬间化作温柔水，只听她轻声道：“小殿下，您已经到了成婚的年纪，虽然还没有定下新娘，但我们现在就得准备起来了，那些还远不够呢……再说那些红色都不正，怎么能让您用旧料子？！”
缪宣顿觉头疼。
对于他想方设法弄出来的宗教理由，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接受的，林姨打心底里就不相信长生天，她坚定地抗拒着小殿下终生不婚的念头，至今还在想方设法规他成家立业——这世上没有不愿意成婚的男子，一定是靼人之中高贵淑女罕见，以至于小殿下没遇上能叫他喜爱的姑娘。
缪宣：……
缪宣还能怎么办，在这种蛮横家长式的“我家孩子千好万好，问题一定出在别人身上”观念面前，他说什么都没用。
他只好叹了口气：“林姨，我用不上的。”
于是林姨柔柔地叹了口气：“也是，按照习俗，应该准备蓝白二色的布帛才是，在这里成婚也不能穿红。”
靼人最喜欢的颜色是白与蓝，最不爱的颜色是黑，这爱好也和草原的信仰有关，说法很多，流传最广的就是蓝白二色寓意着敬拜长生天。
因此在靼人中，贵族家庭的礼服就离不开蓝与白，即便是婚礼也一样。
虽然规避了核心矛盾，但好歹换了色，缪宣心道蓝白好啊，多温和低调，平时也能穿，还和银白的狼刀更配呢，要不我们索性就——
“就多做几套吧！”林姨兴致勃勃，“小殿下穿什么都好看呢，而且小殿下也不会只娶一位妻子的。”
缪宣：……
得了，连不存在的三妻四妾都安排得明明白白。
缪宣绝望地看着林姨走向下一个商队，还有几位归属在他帐下的奴隶簇拥着她，一起挑拣布匹，根本没察觉到主人那复杂的心情。
这一回林姨遇上的商队就要实诚许多，这支商队完全来自南朝的，连叫卖者都是黑发黑眼的南人，他们在看到林姨的面孔后便试图用母语来沟通，而这种交流方式立即就奏效了。
一开始，林姨也许只是想购置货物，但随着两方聊得投机，她竟然有些忘乎所以，不由自主地询问起如今南朝的事情，尤其是迁移后的首都杭京。
而商人也十分热情，他在听说了林姨曾是随着公主出塞的宫女后更加肃然起敬，不仅不再讨价还价，甚至想要把手中的布帛白送给她。
缪宣不禁感慨，愿意与靼人做生意的商旅尚且如此，那平民百姓应当更甚，也许这二十年来，南人从未忘记他们的帝姬，也不曾忘记过去的耻辱……
只是，普通人再怎么记挂国恨家仇，他们也依托在生养自身的王朝之上，便如巢中卵一样任人摆布，除了做些念想之外再无可奈何了。
也不知那商旅又说了些什么，林姨已经止不住地抹起了泪，紧接着，那商队的车马里又接连走出几个汉子，几人低低地商议几声，竟有一人从腰间抽出笛子，横着就吹了起来，若是这样也就罢了，另几人或盘膝，或箕坐，打起拍子，和着曲调一同合唱。
这曲调并不复杂，只是同一段调子反复回旋，可自古以来，乡音楚歌最催离人心肠，尤其是林姨阔别故土二十年，又早早上了雪山，这大约是她十五年来第一次听到故园歌声……
就连帝姬也回不去的故土，区区一个宫女，一个宫侍，又能生出什么奢望呢？
不过是在短暂的余生中，再听一曲乡音小调。
外族人听不懂南人的歌词，但也觉得曲调优美情感真挚，再路过时也愿意驻足聆听，很快的，这小小的摊位周围就聚起不少人。
缪宣站在人群中，安静地望着他的义母，妇人霜白的鬓发，哀恸的神情，只能在心中无声叹息，随后他悄然后退，再没入人群后离开了这里。
既然林姨遇上了故土同乡，他何必要上前打搅，且有那么多奴隶扈从跟随，林姨不会有什么危险。
缪宣没有牵马，独自走在这个临时的市集当中，但不论是来往的人群还是摆摊的商旅，没有一个人敢靠近或者搭话，多是远远望见就主动避开，生怕冒犯了贵人——
不提缪宣本人的外貌和气势，光是他那一身暗红色的衣着和钢材制作的护腕腰带，就足以证明他的贵族地位。
而就算着集市还有别的贵族出没，他也一定听说过几日前某人豪揽六把狼刀的真实事迹，因此这些贵族的态度会更加慎重。
缪宣草草地溜了一圈，没遇上什么有趣的人，也没有买到什么心仪的东西，正在他准备打道回府的时候，身后远远地传来几个熟悉的声音：
“小叔叔！”
缪宣有些诧异的回头，果然望见了格日勒图和阿拉坦，而他们竟不是独自出门，再他们的身边簇拥了一群衣着不菲的少年男女，各个都用好奇的目光望着这边——是各部族族长的子女，其中竟然也包括那个丢了狼刀的大侄子岱钦。
这恐怖的社交能力让一人一统一起战术后仰，其中系统幽幽道：【哦哟，这就有交情了。】
缪宣也在心底感慨这两个孩子的交际能力，不像他，现在见到岱钦只觉得尴尬。
大侄子们非常热情，他们丝毫不介意小叔叔的冷淡和梳理，带着小伙伴们就一起凑了过来，一群半大孩子们两眼放光地望着缪宣，颇有一种见到偶像的兴奋。
这也不能怪少年们神往，要知道这站在他们眼前的可是一位接连挑战两大汗王的勇士，他与对手接连比试了六样武艺，又连着赢得了六把狼刀，这样的战绩从前只在传说里浮现，谁能想到它竟还能出现在现实里！
“小叔叔也来这里啊，是想买什么吗，有看到喜欢的东西吗？”
阿拉坦推开他的一众小伙伴们，自豪又骄傲得占据了缪宣身旁的位置，迫不及待地和小叔叔分享起来：“我只是想来看看异族的武器，不过没找到合适的，都是些破铜烂铁……”
缪宣让小系统去记录每个孩子的数据，自身则耐心地听着阿拉坦说话，这个话题他也挺了解，还能时不时地点评一下武器之间的差异，毕竟他可以用影子模拟这些武器，因此深入了解它们的构造原理就很有必要。
不知不觉间，格日勒图也占据了他身旁的另一侧空间，他很有分寸，没有靠得太近，但也不会离得太远，他很清楚自己再也无法与小叔叔如过去一般亲密，但也绝不容许其他任何人来分享这个位置……
可见这孩子还是老样子。
缪宣虽然已经决定了不去管束，却还是忍不住在心底叹气，格日勒图一向很有主见，小小年纪就思维缜密，而且还行事霸道，虽然他很乐意做一个大方慷慨的人，但在特定的事物上寸步不让。
而除了这两个叫人头疼的大侄子之外，其余的青少年也十分难缠，缪宣头一回知道他还有这么多的侄子侄女，再加上一不小心对上了了岱钦的眼神，那叫一个脉脉含情、心驰神往，给那做小叔叔的吓了一跳。
缪宣心中无奈，却不知这些少年也十分惊讶，他们原以为那个传说中的霍埃兰勒是个傲慢又好战的家伙，没想到本人竟然温和而安静，看这好脾气的样子，就算提出想要摸一摸白银狼刀，没准他也会答应……
“这边的集市已经没有什么好逛的了，我们走吧。”格日勒图笑着提议道，“我听说山脚下的祭坛已经搭建好了，小叔叔，我们去那里看看吧。”
有了这一打岔，缪宣本就想离开了，立即同意了这个提议，一行人说笑打闹着往集市外走，周围的牧民与商旅都小心地躲避，没有一个人敢稍微挡住他们的路，直到走出这片聚居点时，才出现了一点小意外。
吵闹声的来源是数十辆凑在一起的车马，这时一支规模相当大的商队，只看货物囤积和车马数量，他们应当有觐见汗王的资格。
而这样一支商队竟然没有摆摊子，就像是忘掉了他们车辆中的货物，商队的几位主事人更是面色焦灼，围绕在两个靼人贵族身边。
缪宣辨认了一番衣着，确定了这两个靼人是莫日格勒部的。
也许是察觉到了缪宣的关注，岱钦在一旁满不在乎地道：“还没和这群人交接清楚啊——南人的商队不是都不卖奴隶了吗，所以父汗看上了两个商队里的人，就这样‘买’了下来，但大概是价格没谈拢吧，这商队不乐意。”
至于是怎么“买”的，那就不言而喻了。
而在岱钦身旁，一个活泼的小少女也面露鄙夷：“哼，都被饶了一命还不知足，竟然有胆子抗议，父汗为了买人可是花了一个金饼呢，南人就是贪婪。”
阿拉坦不怎么关心奴隶买卖的事情，他只想要淘换异域武器，但这一回南人的商旅中就没有卖铁器的，这一点让他十分不满，于是也借题发挥。
“真是不识好歹的商队，现在求情已经晚了。”阿拉坦老气横秋地道，“要不是在集市里不能杀人，要做给其他商队看，他们早就付出代价了。”
这里是靼人的地盘，虽然靼人确实重视商旅，可这群人得罪的是大部族的可汗，即使是他们遭遇了无妄之灾，但作为被迫害的弱者，商队没有申辩的权利。
集市里不能杀人，那么在集会结束后呢？这支商队在离开聚居地平原后又会遭遇什么？
这一切就看主顾的心胸了。
那么，格根汗有那份宽容吗？缪宣觉得可能性很小，而且就算是格根汗难得一回吃斋念佛慈悲为怀，他还有许多狼一样的下属与子侄，迫不及待地想要讨好莫日格勒的首领。
很显然，商队里的人也在担忧同一个问题，也不知道他们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两个靼人终于满意地离开了。sdＬＣΗxＷＯＭ
“小叔叔，你在看什么呢。”
格日勒图的声音突然在缪宣耳边想起：“我们要走了，日落后就看不了祭坛了，距离那里还有一段路呢。”
缪宣回过神：“没什么，我们走吧。”
在络绎不绝的商旅来访中，小半个月快速地溜走，当祭坛终于搭建完毕后，最重要的春日祭祀也正式提上了日程。
那是一个晴朗的大晴天，乌云雅达逼上了缪宣的毡帐大门，用她一贯的慈祥笑容，阴恻恻地道：“霍埃兰勒，我们走，是时候去会会其他部族的祭司了。”
缪宣老老实实背起挈绿连上一代勃颚留下的传家宝，胆战心惊地跟着乌云雅达，一同前往了鄂伦部的地盘——缪宣当然不可能惧怕鄂伦部，他只是很恐惧会看到一群袒匈露汝或硬核穿环的叔叔爷爷们。
缪宣沉痛地明白，假如后者真的成群结队出现的话，已经宣布了要终身侍奉长生天（主要是为了不结婚）的他，大概也逃不过那两针……
缪宣：那种事情不要啊
万幸，这个世界还是留有一丝温情的，在这场特殊的集会里，缪宣没见到任何着装过激人士，反而见到了一群气质相似的祭司们，大家都裹着半新不旧的结实袍子，看上去温和谦让且质朴坚韧。
缪宣原以为按照乌云雅达那如临大敌的架势，这些祭司们都是卷王，没想到大家都出乎预料得十分质朴，虽然也热衷于攀比业务能力，但那绝对只是同门前后辈式的友好沟通。
虽然祭司都是神职人员，但和缪宣记忆中的那些同行们很不相似，也许是因为在这个世界里，祭司的主要职责并非搞传教，而是医治人畜、预测天气和兴旺畜种等十余种十分重要的辅助工作，他们一年到头几乎没有休息的时候，宗教业务只是繁忙工作中的一小部分，占比很小。
缪宣当然也见到了莫日格勒部和鄂伦部的祭司，但他们并没有因为那六柄狼刀的事故而表现出敌意，恰恰相反，他们很坦然地聊起这件事情，甚至和乌云雅达交换心照不宣的笑容……
这如今两大部族的汉王，都不能叫祭司们折服，更无法获得他们对私人的忠诚。
越是与祭司们交流，缪宣就越是觉得有趣，靼人的祭司们几乎都能够被当成一个独立的阵营了，他们游走在所有部族之外，对单个部族的荣誉并不关心，但他们却愿意为了民族奉献自己，这种既出世又入世的价值观实在是太特别了，更别提所有的祭司都有着极高的道德感与责任心……
也许这就是靼人文化中所推崇的“白鹿”。
祭司们非常有共同语言，而且他们在商议合作时的效率高得惊人，其中最主要的原因也许正是祭司们并不很在意各自的部族荣誉，在需要合作的时候，他们会默契得抛弃部族立场，转而站到整个草原的高度。
而乌云雅达的好强也并不是为了挈绿连，缪宣惊悚地发现——乌云雅达似乎、也许、好像是指望着能把他培养成古温雅达的后继者，圣山的继承人。
缪宣：奶奶，你未免太看得起我了！
高效的会议很快结束了，虽说是祭祀，但愣是给缪宣整出了元旦联欢表演的错觉，而他的节目就在第一个，以他的资历和年龄来看实在是很不可思议。
而这样的安排也并非胡闹，它其实是很有讲究的，按照祭祀传统，祝福得在驱邪之后，要知道祭司们的天恩大多属于白日，极少有人能承担祛除邪祟的祭祀，因此众人合计到最后，竟然都赞成让小年轻先来……
缪宣：开幕雷击！
缪宣是很想提出异议的，但乌云雅达盯着他，缓缓地露出了圣女一般慈祥满足的微笑，于是缪宣知道他要是胆敢在此刻提出废话，他的那什么大约就保不住了。
小小的集会终于在宾主尽欢中结束，诸位祭司们在分别还前合奏了一曲据说是白鹿传下的歌谣，他们都会一种或者多种乐器，又有着一样的传承，即便是从未见过面的陌生人，也能配合得很好。
会议之后，缪宣与乌云雅达相伴离开，鄂伦部与挈绿连部的营地之间隔着大河，他们还得走浮桥回去——早些时候桥没搭好，来往要坐船。
草原上的水系并不罕见，靼人也是会制船的。
回程这一路上，乌云雅达仍然端着那圣女般的笑容，轻柔慈祥地嘱咐着祭祀开场的重要性，缪宣听得毛骨悚然，心道难怪乌云雅达和达日嘎赤格外有共同语言，感情他们都是一类人。
也就在此时，小地图上出现了有些反常的人口聚集，缪宣错愕地转过头望向莫日格勒部的方向。
乌云雅达立刻警觉起来：“霍埃兰勒，那边有异常吗？”
缪宣皱起眉：“是的，雅达，我们先回去。”
对于一个正常的部族来说，在日常生活中人口的动线是有序而流畅的，这体现在小地图上就是小点分布的规律。
而现在的莫日格勒部就非常反常，大部分人都停滞在营地内，负责巡逻的队伍仍然正常运行，可另有一小部分人则聚集在牙帐的区域……
发生什么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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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洛门的猜测没有错,那些贩卖粮食、食盐和奴隶的商队大多来自西方，而南方的商旅更多地携带了布匹、茶叶、糖和酒。
大商队与大部族有固定的联系，供货也是先紧着两大部族的掌权家族,只有在汗王那颜们挑剩下后,商队才愿意供应给剩下的靼人。
至于那些规模本就不大的小商队，他们倒是很有自知之明，够不上权贵，那就老老实实地服务富庶的牧民,也能赚取到不算差的利润。
而随着商队的聚集，人们竟然在平原边搭建出了简易的市集,这样的盛况可是很难遇见的，就连达日嘎赤都十分怀念，直言这让他想起了当年王庭还在时的繁荣景象。
这王庭不王庭的,对缪宣来说都是老黄历了,比起听达日嘎赤回忆童年,他当然更乐意去逛一逛这个集市，尽量便宜地买点好东西回来——当然，想要达成后面这个目的，还得靠场外援助。
缪宣行走在集市里，耳边满是车马行人的喧嚣，其间流窜着来自各个民族的语言,这大概是缪宣在来到此世界、下载语言包后应用最频繁的时刻,他在与旁人交流时完全不需要翻译,非常的便利。
“夫人！这可是我们那里最时兴的花色,这上面还都是金线刺绣，您看它多么鲜艳，连王后公主都爱不释手……”
“哼！这布匹厚重却又针脚稀疏，还有这些花纹，什么刺绣，都是画上去的吧，只要过一遍水就会掉个七七八八……”
缪宣一回头，就发现他的场外援助又瞅准了目标，此刻正提着一匹缠金大红布，那严肃审视的表情——不用想也知道这时要买给谁的。
“等一下！我们换一种颜色吧！”缪宣立刻打断对话，试图做最后的挽救，“前几天不是已经有商旅送布匹来过了吗，我记得我们也买了不少，应该已经够用了吧？”
林姨的手艺没得说，但暗红色的袍子已经够显眼的了，这要是换成正红……
林姨正狠狠地批判那贩布的西人奸商，闻言便立即转过头，就和变脸似的，那不屑又蔑视的神情在一瞬间化作温柔水，只听她轻声道：“小殿下，您已经到了成婚的年纪，虽然还没有定下新娘，但我们现在就得准备起来了，那些还远不够呢……再说那些红色都不正，怎么能让您用旧料子？！”
缪宣顿觉头疼。
对于他想方设法弄出来的宗教理由，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接受的，林姨打心底里就不相信长生天，她坚定地抗拒着小殿下终生不婚的念头，至今还在想方设法规他成家立业——这世上没有不愿意成婚的男子，一定是靼人之中高贵淑女罕见，以至于小殿下没遇上能叫他喜爱的姑娘。
缪宣：……
缪宣还能怎么办，在这种蛮横家长式的“我家孩子千好万好，问题一定出在别人身上”观念面前，他说什么都没用。
他只好叹了口气：“林姨，我用不上的。”
于是林姨柔柔地叹了口气：“也是，按照习俗，应该准备蓝白二色的布帛才是，在这里成婚也不能穿红。”
靼人最喜欢的颜色是白与蓝，最不爱的颜色是黑，这爱好也和草原的信仰有关，说法很多，流传最广的就是蓝白二色寓意着敬拜长生天。
因此在靼人中，贵族家庭的礼服就离不开蓝与白，即便是婚礼也一样。
虽然规避了核心矛盾，但好歹换了色，缪宣心道蓝白好啊，多温和低调，平时也能穿，还和银白的狼刀更配呢，要不我们索性就——
“就多做几套吧！”林姨兴致勃勃，“小殿下穿什么都好看呢，而且小殿下也不会只娶一位妻子的。”
缪宣：……
得了，连不存在的三妻四妾都安排得明明白白。
缪宣绝望地看着林姨走向下一个商队，还有几位归属在他帐下的奴隶簇拥着她，一起挑拣布匹，根本没察觉到主人那复杂的心情。
这一回林姨遇上的商队就要实诚许多，这支商队完全来自南朝的，连叫卖者都是黑发黑眼的南人，他们在看到林姨的面孔后便试图用母语来沟通，而这种交流方式立即就奏效了。
一开始，林姨也许只是想购置货物，但随着两方聊得投机，她竟然有些忘乎所以，不由自主地询问起如今南朝的事情，尤其是迁移后的首都杭京。
而商人也十分热情，他在听说了林姨曾是随着公主出塞的宫女后更加肃然起敬，不仅不再讨价还价，甚至想要把手中的布帛白送给她。
缪宣不禁感慨，愿意与靼人做生意的商旅尚且如此，那平民百姓应当更甚，也许这二十年来，南人从未忘记他们的帝姬，也不曾忘记过去的耻辱……
只是，普通人再怎么记挂国恨家仇，他们也依托在生养自身的王朝之上，便如巢中卵一样任人摆布，除了做些念想之外再无可奈何了。
也不知那商旅又说了些什么，林姨已经止不住地抹起了泪，紧接着，那商队的车马里又接连走出几个汉子，几人低低地商议几声，竟有一人从腰间抽出笛子，横着就吹了起来，若是这样也就罢了，另几人或盘膝，或箕坐，打起拍子，和着曲调一同合唱。
这曲调并不复杂，只是同一段调子反复回旋，可自古以来，乡音楚歌最催离人心肠，尤其是林姨阔别故土二十年，又早早上了雪山，这大约是她十五年来第一次听到故园歌声……
就连帝姬也回不去的故土，区区一个宫女，一个宫侍，又能生出什么奢望呢？
不过是在短暂的余生中，再听一曲乡音小调。
外族人听不懂南人的歌词，但也觉得曲调优美情感真挚，再路过时也愿意驻足聆听，很快的，这小小的摊位周围就聚起不少人。
缪宣站在人群中，安静地望着他的义母，妇人霜白的鬓发，哀恸的神情，只能在心中无声叹息，随后他悄然后退，再没入人群后离开了这里。
既然林姨遇上了故土同乡，他何必要上前打搅，且有那么多奴隶扈从跟随，林姨不会有什么危险。
缪宣没有牵马，独自走在这个临时的市集当中，但不论是来往的人群还是摆摊的商旅，没有一个人敢靠近或者搭话，多是远远望见就主动避开，生怕冒犯了贵人——
不提缪宣本人的外貌和气势，光是他那一身暗红色的衣着和钢材制作的护腕腰带，就足以证明他的贵族地位。
而就算着集市还有别的贵族出没，他也一定听说过几日前某人豪揽六把狼刀的真实事迹，因此这些贵族的态度会更加慎重。
缪宣草草地溜了一圈，没遇上什么有趣的人，也没有买到什么心仪的东西，正在他准备打道回府的时候，身后远远地传来几个熟悉的声音：
“小叔叔！”
缪宣有些诧异的回头，果然望见了格日勒图和阿拉坦，而他们竟不是独自出门，再他们的身边簇拥了一群衣着不菲的少年男女，各个都用好奇的目光望着这边——是各部族族长的子女，其中竟然也包括那个丢了狼刀的大侄子岱钦。
这恐怖的社交能力让一人一统一起战术后仰，其中系统幽幽道：【哦哟，这就有交情了。】
缪宣也在心底感慨这两个孩子的交际能力，不像他，现在见到岱钦只觉得尴尬。
大侄子们非常热情，他们丝毫不介意小叔叔的冷淡和梳理，带着小伙伴们就一起凑了过来，一群半大孩子们两眼放光地望着缪宣，颇有一种见到偶像的兴奋。
这也不能怪少年们神往，要知道这站在他们眼前的可是一位接连挑战两大汗王的勇士，他与对手接连比试了六样武艺，又连着赢得了六把狼刀，这样的战绩从前只在传说里浮现，谁能想到它竟还能出现在现实里！
“小叔叔也来这里啊，是想买什么吗，有看到喜欢的东西吗？”
阿拉坦推开他的一众小伙伴们，自豪又骄傲得占据了缪宣身旁的位置，迫不及待地和小叔叔分享起来：“我只是想来看看异族的武器，不过没找到合适的，都是些破铜烂铁……”
缪宣让小系统去记录每个孩子的数据，自身则耐心地听着阿拉坦说话，这个话题他也挺了解，还能时不时地点评一下武器之间的差异，毕竟他可以用影子模拟这些武器，因此深入了解它们的构造原理就很有必要。
不知不觉间，格日勒图也占据了他身旁的另一侧空间，他很有分寸，没有靠得太近，但也不会离得太远，他很清楚自己再也无法与小叔叔如过去一般亲密，但也绝不容许其他任何人来分享这个位置……
可见这孩子还是老样子。
缪宣虽然已经决定了不去管束，却还是忍不住在心底叹气，格日勒图一向很有主见，小小年纪就思维缜密，而且还行事霸道，虽然他很乐意做一个大方慷慨的人，但在特定的事物上寸步不让。
而除了这两个叫人头疼的大侄子之外，其余的青少年也十分难缠，缪宣头一回知道他还有这么多的侄子侄女，再加上一不小心对上了了岱钦的眼神，那叫一个脉脉含情、心驰神往，给那做小叔叔的吓了一跳。
缪宣心中无奈，却不知这些少年也十分惊讶，他们原以为那个传说中的霍埃兰勒是个傲慢又好战的家伙，没想到本人竟然温和而安静，看这好脾气的样子，就算提出想要摸一摸白银狼刀，没准他也会答应……
“这边的集市已经没有什么好逛的了，我们走吧。”格日勒图笑着提议道，“我听说山脚下的祭坛已经搭建好了，小叔叔，我们去那里看看吧。”
有了这一打岔，缪宣本就想离开了，立即同意了这个提议，一行人说笑打闹着往集市外走，周围的牧民与商旅都小心地躲避，没有一个人敢稍微挡住他们的路，直到走出这片聚居点时，才出现了一点小意外。
吵闹声的来源是数十辆凑在一起的车马，这时一支规模相当大的商队，只看货物囤积和车马数量，他们应当有觐见汗王的资格。
而这样一支商队竟然没有摆摊子，就像是忘掉了他们车辆中的货物，商队的几位主事人更是面色焦灼，围绕在两个靼人贵族身边。
缪宣辨认了一番衣着，确定了这两个靼人是莫日格勒部的。
也许是察觉到了缪宣的关注，岱钦在一旁满不在乎地道：“还没和这群人交接清楚啊——南人的商队不是都不卖奴隶了吗，所以父汗看上了两个商队里的人，就这样‘买’了下来，但大概是价格没谈拢吧，这商队不乐意。”
至于是怎么“买”的，那就不言而喻了。
而在岱钦身旁，一个活泼的小少女也面露鄙夷：“哼，都被饶了一命还不知足，竟然有胆子抗议，父汗为了买人可是花了一个金饼呢，南人就是贪婪。”
阿拉坦不怎么关心奴隶买卖的事情，他只想要淘换异域武器，但这一回南人的商旅中就没有卖铁器的，这一点让他十分不满，于是也借题发挥。
“真是不识好歹的商队，现在求情已经晚了。”阿拉坦老气横秋地道，“要不是在集市里不能杀人，要做给其他商队看，他们早就付出代价了。”
这里是靼人的地盘，虽然靼人确实重视商旅，可这群人得罪的是大部族的可汗，即使是他们遭遇了无妄之灾，但作为被迫害的弱者，商队没有申辩的权利。
集市里不能杀人，那么在集会结束后呢？这支商队在离开聚居地平原后又会遭遇什么？
这一切就看主顾的心胸了。
那么，格根汗有那份宽容吗？缪宣觉得可能性很小，而且就算是格根汗难得一回吃斋念佛慈悲为怀，他还有许多狼一样的下属与子侄，迫不及待地想要讨好莫日格勒的首领。
很显然，商队里的人也在担忧同一个问题，也不知道他们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两个靼人终于满意地离开了。sdＬＣΗxＷＯＭ
“小叔叔，你在看什么呢。”
格日勒图的声音突然在缪宣耳边想起：“我们要走了，日落后就看不了祭坛了，距离那里还有一段路呢。”
缪宣回过神：“没什么，我们走吧。”
在络绎不绝的商旅来访中，小半个月快速地溜走，当祭坛终于搭建完毕后，最重要的春日祭祀也正式提上了日程。
那是一个晴朗的大晴天，乌云雅达逼上了缪宣的毡帐大门，用她一贯的慈祥笑容，阴恻恻地道：“霍埃兰勒，我们走，是时候去会会其他部族的祭司了。”
缪宣老老实实背起挈绿连上一代勃颚留下的传家宝，胆战心惊地跟着乌云雅达，一同前往了鄂伦部的地盘——缪宣当然不可能惧怕鄂伦部，他只是很恐惧会看到一群袒匈露汝或硬核穿环的叔叔爷爷们。
缪宣沉痛地明白，假如后者真的成群结队出现的话，已经宣布了要终身侍奉长生天（主要是为了不结婚）的他，大概也逃不过那两针……
缪宣：那种事情不要啊
万幸，这个世界还是留有一丝温情的，在这场特殊的集会里，缪宣没见到任何着装过激人士，反而见到了一群气质相似的祭司们，大家都裹着半新不旧的结实袍子，看上去温和谦让且质朴坚韧。
缪宣原以为按照乌云雅达那如临大敌的架势，这些祭司们都是卷王，没想到大家都出乎预料得十分质朴，虽然也热衷于攀比业务能力，但那绝对只是同门前后辈式的友好沟通。
虽然祭司都是神职人员，但和缪宣记忆中的那些同行们很不相似，也许是因为在这个世界里，祭司的主要职责并非搞传教，而是医治人畜、预测天气和兴旺畜种等十余种十分重要的辅助工作，他们一年到头几乎没有休息的时候，宗教业务只是繁忙工作中的一小部分，占比很小。
缪宣当然也见到了莫日格勒部和鄂伦部的祭司，但他们并没有因为那六柄狼刀的事故而表现出敌意，恰恰相反，他们很坦然地聊起这件事情，甚至和乌云雅达交换心照不宣的笑容……
这如今两大部族的汉王，都不能叫祭司们折服，更无法获得他们对私人的忠诚。
越是与祭司们交流，缪宣就越是觉得有趣，靼人的祭司们几乎都能够被当成一个独立的阵营了，他们游走在所有部族之外，对单个部族的荣誉并不关心，但他们却愿意为了民族奉献自己，这种既出世又入世的价值观实在是太特别了，更别提所有的祭司都有着极高的道德感与责任心……
也许这就是靼人文化中所推崇的“白鹿”。
祭司们非常有共同语言，而且他们在商议合作时的效率高得惊人，其中最主要的原因也许正是祭司们并不很在意各自的部族荣誉，在需要合作的时候，他们会默契得抛弃部族立场，转而站到整个草原的高度。
而乌云雅达的好强也并不是为了挈绿连，缪宣惊悚地发现——乌云雅达似乎、也许、好像是指望着能把他培养成古温雅达的后继者，圣山的继承人。
缪宣：奶奶，你未免太看得起我了！
高效的会议很快结束了，虽说是祭祀，但愣是给缪宣整出了元旦联欢表演的错觉，而他的节目就在第一个，以他的资历和年龄来看实在是很不可思议。
而这样的安排也并非胡闹，它其实是很有讲究的，按照祭祀传统，祝福得在驱邪之后，要知道祭司们的天恩大多属于白日，极少有人能承担祛除邪祟的祭祀，因此众人合计到最后，竟然都赞成让小年轻先来……
缪宣：开幕雷击！
缪宣是很想提出异议的，但乌云雅达盯着他，缓缓地露出了圣女一般慈祥满足的微笑，于是缪宣知道他要是胆敢在此刻提出废话，他的那什么大约就保不住了。
小小的集会终于在宾主尽欢中结束，诸位祭司们在分别还前合奏了一曲据说是白鹿传下的歌谣，他们都会一种或者多种乐器，又有着一样的传承，即便是从未见过面的陌生人，也能配合得很好。
会议之后，缪宣与乌云雅达相伴离开，鄂伦部与挈绿连部的营地之间隔着大河，他们还得走浮桥回去——早些时候桥没搭好，来往要坐船。
草原上的水系并不罕见，靼人也是会制船的。
回程这一路上，乌云雅达仍然端着那圣女般的笑容，轻柔慈祥地嘱咐着祭祀开场的重要性，缪宣听得毛骨悚然，心道难怪乌云雅达和达日嘎赤格外有共同语言，感情他们都是一类人。
也就在此时，小地图上出现了有些反常的人口聚集，缪宣错愕地转过头望向莫日格勒部的方向。
乌云雅达立刻警觉起来：“霍埃兰勒，那边有异常吗？”
缪宣皱起眉：“是的，雅达，我们先回去。”
对于一个正常的部族来说，在日常生活中人口的动线是有序而流畅的，这体现在小地图上就是小点分布的规律。
而现在的莫日格勒部就非常反常，大部分人都停滞在营地内，负责巡逻的队伍仍然正常运行，可另有一小部分人则聚集在牙帐的区域……
发生什么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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