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8 章 淳风泣麒麟十二(补完啦)_[慢穿]刺客系统-明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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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8 章 淳风泣麒麟十二(补完啦)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好容易熬过了一个严冬,这眼看着夏日就要来临了,春祭才拖沓地跟上了季节的脚步。

  春祭本是为了春耕祝祷所设立的祭司,据说能追溯到几千年前的三皇五帝时期,按理说就该踩着寒冬的脚踝承办的,这大昭的头三代君主还得带着全家儿子下地干活以示重视,只恨后代不肖,到了如今,这春祭避讳来避讳去,竟然成了夏初的一场祭祀,与那寒风中冻土上苦耕的黎民百姓已经毫无干系了。

  在这个礼法规矩大过天的时代,春祭还如此堂而皇之地错了时节,竟也无人在金銮殿上一头碰死,可见如今的士大夫废拉不堪,不复当年武德充沛。

  是日,天朗气清,暖风融融,皇帝皇后皇太后携满朝文武并妻小共襄盛事,连带着厂卫与国子监等机构也一同出动,贵人们慢吞吞地聚集在城北,乍一看不像是春祭,反倒活似出游踏青。

  众人依照着尊卑位列按资排辈,其中帝王有上坛祭天的资格,重臣有坛外广场的跪拜,其余人等就没有这种荣耀了,只能待在早已划定的区域,听从指令完成礼仪,争做完美背景板。

  至于女眷们,她们也有专属的场合,这是一处由步障和屏风共同组成的安逸小天地,这里的秩序则完全由太后和皇后主持。

  这年龄上的两辈人走在一起,竟活似一对姐妹花,一模一样的端庄尊贵。

  下头的夫人小姐们垂首低眉,一旁的妃嫔宫女端坐肃立,也只有皇后和太后能相对自在地说话。

  “好容易过了冬天,眼下是什么花都开了,我培育了许久的春昙已经含苞待放,明儿就送给母后赏玩。”皇后圆脸杏眼,笑起来就格外温和可亲,“也只有春夏交接才能养出最好的花,换了旁的时候,那温室的花总是差了几分意思……今日惠风和畅,真是一年中最好的时候。”

  太后笑吟吟地听着,听到这儿也低声附和:“是呀,这春夏都是好时候,总有好事发生的,那冬日也不坏,又能赏雪又有红梅,只是秋日最讨厌,这一年里要是没有秋天就好了。”

  皇后的笑容一滞,她着实没想到这位皇太后能在祝春耕望秋收的祭日里说这话,但她也算习惯了这后宫中的离谱场面,于是很好地克制住了情绪,很自然地换了个话题:“便是圣人们都倡导顺应节气,今日我也准备了应景的小筵,虽然不怎么规矩,但总不能辜负了春光。”

  祭祀当然有标配的大宴,这小筵本来只是招待女眷的茶水,但由于祭祀要维持一日,且大宴只是面上光,因此为了体贴女眷,小筵就逐渐发展成了挺实在的一顿饭。

  而对于后宫这位大娘娘而言,为小筵是她为数不多的权利,很值得重视的。

  皇后话音刚落,大宫女就恰到好处地递上了胆子,由一旁的内侍递到太后手中——同后宫中的妃嫔们正相反,服侍在皇太后身边的内侍远远多过宫女。

  皇太后接过单子粗略地翻了翻,一眼望去一溜儿的烹花煮草,少有的肉食还是清淡的河鲜,很是让人不起兴致。

  自从离开家庙后,兰琴最爱的就是浓油酱赤大鱼大肉,只可惜……只可惜她的餐食,并不归她说了算。

  不论是一日三餐还是每天的药膳甜品与温补,一切都归鹿蜀卫的杨督卫管,这位名义上的厂卫实际上还兼任了御医掌院,而且还不是外行领导内行,这督卫本人就是一位医术大家。

  皇太后捏着单子,愣愣地出了好久的神,等到她回过神来时,皇后的笑容都已经有些僵硬了,兰琴这才放下单子,温温柔柔地道:“都是好菜,我太期待了。”

  于是这后宫中最尊贵的两人便相视一笑,两人早有默契,她们心知肚明,彼此间最好的相处方式就是井水不犯河水——皇后想要稳定的地位,而太后只念着她的小皇帝。

  场面话说得差不多了,是时候向下交际了,皇后开始发动群众,于是周围的气氛稍微热络了一些,不论是谈笑还是颂诗,女眷们的仪态举止都十分地优雅秀美,皇太后望着座下这一幕,只觉得赏心悦目。

  兰琴想,是啊,春与夏都是好日子,这时节里有数不清的好事发生,哪怕是冬日呢,也有叫人快乐的时候。

  在暮春的辉光里,她头一回见到了大姐姐,从此再不必惶恐与畏惧,她又在初夏的黄昏中送别了十里红妆,最尊贵的大姐姐母仪天下……

  还有那一年的早春,她应先皇的诏书入宫,见到了大姐姐的独子,当时的陛下那么小,却已经有了昂藏之态。

  盛夏……啊,盛夏也很好,宣儿就是在蝉鸣声里上京的,他是大哥哥的孩子,却有着与大姐姐相似的神情,这样堂皇光明的人,却想要保护她呢……

  到了冬日呢,她的眼前仿佛又浮现起那一幕,宣儿从雪地里捡起霜雪打落的梅枝,他走过的雪地不会留下脚印,永远都是那干净洁白的模样。

  多么美,多么好,永远都是一样的明媚鲜妍,一般的喜悦欢欣……

  不像秋天,她人生中所度过的所有秋天,从来没发生过一件好事,有的只是无尽的噩耗。

  戚忍冬站在他那所谓的同学之间,望着不远处的平缓山丘,有些走神了。

  在辽东以北是见不到这样秀气的景致的,这小小一枚山坡柔和地隆起,簪花戴草,芬芳扑鼻,这妙龄少女也不过如此。

  戚忍冬正在心中赞叹,又听到身边的同学们已经开始纷纷地诵起诗来,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这小山坡作为景色描写的客体,诗词内容大同小异,但不论是豪情壮志还是春光正好,都得夸一夸这山——这山,巍峨雄浑。

  戚忍冬:?

  一位同学正文绰绰地掉着书袋,见戚忍冬望向他,便十分矜持地道:“戚兄,如此好风光,你不赋诗吗?”

  其余的学生便接二连三地应和,说什么“这山如此威武”,“北地应有许多”……

  戚忍冬只觉得可笑,这群认为他纨绔的同学们竟然也懂得趋炎附势,只可惜这种讨好格外别扭,似乎他们在等着他上赶着结交。

  戚忍冬含笑道:“你说的不对,北地大约没有这样的山。”

  “这么矮小,在北地可不算做‘山’啊。”

  众人尴尬地沉默了一瞬,紧接着,又有人试图转移话题:“戚兄,昨夜你的房间彻夜亮灯,这样熬夜苦读——”

  戚忍冬:“对,我研究了一晚上《昙花传》”。

  众人:“……”

  有人忍不住小声嘀咕:“有辱斯文!这书不是违禁品吗,怎么还有得买——”

  戚忍冬能听不到这小话?他接着笑道:“当然是卿卿一笔一划抄给我的了,这怎能不贴身珍藏呢。”

  众人便接二连三地“有辱斯文”起来,戚忍冬只觉无趣,在这时候举办“春祭”就是个笑话,前有清明后有上巳,这春祭仿佛一个放假踏青的借口……

  也可就在此时,一位精神矍铄的老人在宫侍的簇拥下前来,他身上穿着宦官的制服,笑得慈眉善目:“戚公子,陛下召见你。”

  戚忍冬一眼就认出这老太监是皇帝最信任的宫侍王忠,他对召见早有预料,于是正了正衣冠,不卑不亢地随着老人离开,他从国子监那能看见山野的广场离开,跨过层层门槛,直抵高耸的建筑物内,这从外至内的一路就仿佛某种权利阶层的体现,即便是内心看不大起京畿的戚忍冬,也有那么几分热血沸腾。

  戚忍冬一跨入天坛大殿,便一眼望见了立在最高处的君王,这是一位高大俊秀的青年,他披着祭祀的礼服,稳稳地踩在祭台上,眉目含笑,似乎正与一旁的鹿蜀督卫说着什么。

  虽说早就见过人像图画,但祭坛上的朱祁恒还是超出了戚忍冬的预料,他看起来就像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和父亲“诡诈”的评价完全不符……

  短暂的惊讶让少年的跪拜慢了一拍,于是数十道视线一同落在戚忍冬的身上,这一瞬间,他甚至产生了万箭穿心的错觉。

  藏在这大殿中的高手怕是已经达到了一个恐怖的数字,而最令人颤栗的无疑是祭坛边的魏谨。

  兰叔叔不在,他去了哪里?

  戚忍冬摒除脑中的胡思乱想,深吸了一口气,在方砖石板上扎扎实实地跪下:“辽东幽蓟台戚忍冬,参见陛下。”

  审视与守备的视线各自收敛,偌大的祭坛内只剩下年轻的帝王不受任何拘束。

  朱祁恒垂眸望着这幽蓟台戚氏的血脉,良久后,微笑起来。

  这辽东戚氏,终归是躲不下去了。

  即便是同在京畿,不同阶层之间的差距也大到了一个可怕的地步,以至于缪宣偶尔会产生一种错觉——这片土地上的黎民百姓,他们竟真的生活在同样的社会里,而且彼此之间的地理相差还不过几十里?

  答案竟然是肯定的。

  缪宣站在河堤边,腥臭的气味从这湾死水里阵阵传来,这水边的淤泥已经被泡的黏腻软烂,也不知道埋陷了多少人畜尸骸、污浊秽物,这才沉积出了这样的臭味。

  这样的地方,生出再多的妖邪似乎都不是怪事。

  不远处,几位麒麟卫校尉并他们的长官正对着一个蜷缩在泥地的老□□打脚踢,而缪宣就出神地望着浑浊的河水,俨然是默许了他们的行为。

  见老头滚过来,沐凤阳一脚蹬开他,满脸都是踩到秽物的嫌恶:“趋势掳掠良家子,买别人的命来替死,这不是很有胆吗,现在就怕成这样?”

  一旁的汉子一脚踩住着这人的脑袋,恨恨道:“且死不了,定能再折腾上几个来回。”

  听到这话,地上的男人开始玩命地挣扎起来,不过他浑身上下的经脉已经尽数断裂,这泥地里的挣扎就让他活像打滚的老鼠。

  都这样了,这人还顽强地伸冤呢,嘴里嘟嘟囔囔着什么找错人了,只看这可怜样子,谁能想到这人差一点就造成了魑魅。

  “哎哎,你怕什么?”担任了副队长指着的小旗闻言便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我们都是和善人,你要是被冤枉呢,那必然好酒好菜,还有压惊赏钱,谁不知道麒麟卫最秉公执法……”

  那要是不冤枉呢?

  必然是生不如死了。

  泥窝里的人发出微弱的惨嚎,沐凤阳嫌这地方脏臭,实在是受不了了,便挥挥手:“还费什么话,给我拖走!难不成你们还要等我去同西局借刑具吗?”

  一众校尉齐声应诺,领头的小旗也不嫌脏,逮起这半死的大老鼠就走,职责所在,他是看守犯人的关键,再加上他还要带兄弟们回卫所复命,拖沓不得,只庆幸今天没穿麒麟卫那威风的制服,否则遭了烂泥那不得心疼死。

  沐凤阳目送下属们离开,自己则迫不及待地往督卫身边走,今天这起案子着实是凶险无比,万幸督卫也来了,否则他还不一定能发现端倪。

  一切的起因是城郊有妖邪出没的痕迹,于是单独带队的沐凤阳就接到了探查的令书,他很容易就找到并斩杀了妖邪,也搞清楚了来龙去脉,这就是是一个被儿子卖了的瘸腿老头,因死状凄惨而冤魂不宁。

  假如事情直到这里就结束,那么这就是一个虽然可悲但并不罕见的案子,只可惜这来龙去脉更加骇人听闻,以至于枉死的老头也只是那冰山露出水面的一角。

  老人为什么会惨死?

  因为他是被妖邪虐.杀的。

  那这一辈子勤劳善良的老人又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

  因为买他的主人就是要用他来抵命——他们岁数相仿,体型相当,而这就让追仇的妖邪难以分辨。

  但说到底,这种“抵命”其实只能延缓相当短暂的一段时间,毕竟妖邪只会牵连无辜,绝不会放下执念,它们绝不会在乎杀错了几个人,即便真的弄死了罪魁祸首,绝大多数的妖邪还是会继续失控下去。

  这种情况就是最危险的,因为妖邪已经壮大到有能力创造新的咒怨了,要是放任不管,魑魅诞生是迟早的事情。

  “幸亏督卫来了!”沐凤阳有些庆幸,又有些懊恼地道,“我差一点就忽略了那老者的死因,我还以为它的念想只有报复儿子儿媳。”

  在京畿地带诞生的魑魅……这光是听着,就能嗅到扑面而来的腥风血雨。

  缪宣安慰道:“下一回再耐心些就好,这毕竟是你第一次主导案子,能做到这种程度就已经不错了。”

  沐凤阳双眼紧盯着不远处的石桥,耳根泛红,压着嗓音道:“我必不会辜负了督卫的重望,您已经预料到了险情,我若是还做不好,那怎么能够呢。”

  缪宣:“……”

  缪宣无声地叹了口气,这就是一个美好的误会了,从来就没有什么料敌先机,他其实只是想找个借口不参加春祭,因此特意选了一个任务去混,之所以找沐凤阳也是担心这孩子和下属起冲突,但谁能想到呢,竟然就撞上了即将成型的魑魅……

  说回春祭,那小皇帝今天十有八九是要召见戚忍冬,而且一定会同意他进入金乌卫。

  见督卫沉默,沐凤阳心中发誓下一回必要做到尽善尽美,但面上还是保持了矜持,他一一细数起善后的举措:“收尸除秽,安抚受害无辜,对了,还要通知巡检司。”

  一桩腌臜牵扯了另一桩腌臜,原来这被妖邪追杀、又不停买人抵命的凶贼,却是另一起案子的罪魁。

  近年来,京畿一带的富户家中屡年轻貌美的女儿或妻妾失踪,而“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当事家庭大多选择隐瞒不报,只私下寻找,在搜寻无果后,这些家庭几乎都以病死为借口俩解释受害女子的消失。

  直到半年前,一位可算愿意把女儿当人的父亲选择了正大光明地报案,这才揭开了这“羞耻”的事情。

  京城城郊占地极广,人口总量不比内城少,薄有家资的小富指并并不少,可这种涉及众多被害人的大型恶性.事件竟然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得到隐瞒,如今还难以追溯起来——

  最先遭难的家庭是哪一家哪一户?又从何年何月起?犯人是以何种方式作案的?落难女子又遭遇了什么?

  竟然无从得知!

  巡检司的军士们在搜查证据时遇到了巨大的阻碍,更何况京畿内外贵人遍地,在这样的情况下,寻找真凶就成了极困难的事情,最后只能以悬案结束。

  谁成想,这恶报来得这样快,枉死女子的苦恨凝成了追杀人贩子的妖邪。

  瘸腿老者的冤魂确实是沐凤阳斩杀的,但紧随其后追来的妖邪死于缪宣之手,他在抹除妖邪后便知晓了它的来历,这才终于叫案件告破。

  沐凤阳报完了善后的方案,他头一次主持查案就遇上了这样的事情,所幸案件成功告破,只怨自己没能表现得更好一些,好叫督卫高看一眼:“看来这案子可以结束了,下一次我定不会错过任何线索。”

  “没有了结。”缪宣打断了沐凤阳的话,他回忆着要斩杀妖邪后看到的东西,“不,这妖邪的来源确实是那些可怜女子,但她们却并不全是被恶人掳掠拐卖的,还有别的来历……”

  沐凤阳一惊:“您是说——”

  “那恐怕就涉及到权贵后宅了。”缪宣叹了口气,从死寂的河面上收回视线,“真正的难处,还在后头。”

  缪宣与沐凤阳离开了河滩,河滩之外是一片灰头土脸的建筑物,这里算不上村子,顶多只能算佃户和下九流的聚集区,今日你来明日我走,永远都找不到一户安生的人家。

  那人贩子会选择这种地方藏身,除了想要躲避风头之外也是为了方便找替身——他已经穷困潦倒,只够在这种地方寻找替身了。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入了河滩边的小酒寮,这里已经清过了场,只剩下与案件相关的人,除了留守在此麒麟卫校尉的之外,还有一少女一老翁,而酒寮老板同老板娘就并肩缩在酒案后。

  少女垂首立在老翁身后,老翁则老神在在地拉着他的二胡,他似乎不感到害怕,就咿咿呀呀地拉着他的琴,嘴里断断续续的念念有词。

  “……雷公电母卷云来,脚下是阴曹地府……”

  沐凤阳原本正琢磨着兰宣所说的话,在听到乐声后又觉得这调子熟悉,他仔细地听了听词,随即便勃然大怒。

  这唱得能是什么,还是那阴魂不散的《哭麒麟》!

  沐凤阳正待厉声呵斥,老人身后的少女却突然抬起了头,这一下可把沐大公子吓了一跳,这少女的脸上有六道横纵疤痕,道道都有一指宽,一看便是陈年的伤疤了,而除去伤疤外,她的本来面目也十分丑陋,皮肤蜡黄,鼻歪眼斜,嘴唇豁口,直露出残缺歪斜的门牙来。

  虽然早知道少女面目不美,但我们尊贵的沐公子哪里见过这样的丑陋人,他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惊愕与厌恶,这目光让少女瑟缩了一瞬,但紧接着她又抬起头,端端正正地给两人行礼谢恩:“奴拜谢二位将军,贵人们的救命之恩,我们父女结草衔环难报。”

  少女的声音美如黄鹂,着实好听,而且她的礼仪竟很标准,这可不是一个村姑能够学到的东西。

  只可惜在女儿行礼的当口,那当爹的就还在那儿拉着他的破二胡,继续荒腔走板的唱段:“天地熔炉万物铜,你道那世间存公道,却不知……”

  沐凤阳柳眉倒竖,大约又想说些不好听的,缪宣立即制止了他,低声道:“这老人家怕是已经疯了。”

  沐凤阳一愣,少女垂头:“回大人话,爹十年前就疯了,但还记得拉琴,所以我便与爹一起弹唱谋生。”

  只看年纪,十年前这少女顶多五六岁,不过是一个女童而已,竟然也和她的疯子父亲一同活了下来,没人敢在锦衣卫的面前说谎,沐大公子也大感稀奇,便哪壶不开提哪壶:“那你脸上这疤呢?”

  少女:“便是卖唱三年时有的,之后我这样子,便能吓人了。”

  吓唬人毕竟是虚的,否则那人贩子也不会在走投无路下打这疯子爹的主意,万幸麒麟卫在此时插手,少女也有勇气带着她的疯爹主动配合,这就算是立了功,还能得到几贯赏钱。

  沐凤阳还想要说些什么,缪宣横了他一眼当做警告,随即问道:“我看过你的口供,你说你听到过那罪人说过些出格的话?”

  少女在察言观色上的能力大约能对齐魏彪,她一听就明白了缪宣的意思,于是垂着眼眸道:“是,他曾说过一句最出格的——‘我在王府里的时候’。”

  顿了顿,少女又补充:“奴以为,这穷途末路的人,有些话总是可信的。”

  沐凤阳面色一沉,缪宣则心道果然如此,那妖邪逝去时的幻影直指后宅大院,而这京畿内的王府只有一家。

  换句话说,这犯人与如今这位安乐王怕是脱不开干系了。

  缪宣快速地过了一遍口供,接着问道:“冒昧了,你爹从前是哪里人氏,你妈妈呢?”

  行着这样标准的礼仪、又说得出如此有逻辑的话,这女孩不像是没经过教育的贫民女儿,而且她识字,这可太罕见了。

  少女老老实实地回答:“回大人的话,我就是爹爹从这河道里捡来的,我也不知道生身父母是谁,我们是从螺洲迁移过来的,我也无处打听旧事,只我爹在疯了以前……据他说,是个读书人。”

  在这个知识垄断的年代,能读得起书的可都是小有家资的人,就算是没能考取功名,那也必然受到推崇,识字本身就是一项天大的才能。

  沐凤阳盯着这拨拉琴弦的脏臭老人,忍不住惊讶道:“读书人怎么会沦落到这样的境地?!”

  少女:“我依稀记得,我爹不疯的时候,也养过几个义兄义姐,还教过几位弟子,之后大家便散了。”

  沐凤阳:“……”

  饶是沐凤阳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为何义姐弟子不奉养老人?为何这小女儿带着老爹百里流浪?不管是因为什么,这里面必然藏着说不完的凄惶与苦楚,不去看具体的情报也能猜到一二。

  缪宣也叹了口气,对一旁的小校尉道:“你送这对父女去老唐那儿,他知道怎么办。”

  这就是要收留庇护他们了,小校尉心领神会,当即应诺,缪宣见少女惶恐,便和她解释:“我这里有一个洒扫并照顾幼童的活计,你愿不愿意带着你爹来?”

  少女大喜过望,当即跪拜道谢,却只觉得一股气流柔和地架起自己,这莫名其妙地又站了起来,还不等她再拜呢,只听面前这位神仙般的大人问道:“你这就答应了,都不怕我们是不怀好意吗?”

  少女一愣,随即笑了:“大人,我们是卖唱的,几日前被抓了去唱大台戏,本以为回不来了,却没想到还赚了您的赏钱。”

  缪宣:“……”

  原来如此,看来这对父女的运气着实不好,接二连三地遭遇无妄之灾。

  不过这话说着好听,实则也是无奈,这对父女根本无法拒绝降在他们头顶的命运,他们无法反抗西局,也拒绝不了麒麟卫,能得到这样的庇护就心满意足。

  缪宣没有去问少女的名字,只朝她点点头,就转身离开了,接下来的事情交给沐凤阳,他还得去追查王府案。

  除却这起恶劣的案件之外,探查安乐王府也许也能为寻找目标一提供线索,有这诡谲的两起妖邪灭门案在前,有那隐秘重重的朱昭皇室在后,难道他安乐王府就能置身事外?

  缪宣阔步跨出门槛,身后还传来那隐约的弹唱,老人用嘶哑沧桑的嗓音,来来回回地撕扯着同样的唱段。

  “……笑世道,杀人放火金腰带铺桥修路无尸骸……”

  春光好,春夏之交,真是一年到头最好的时候了。

  对于这一点,貔貅督卫也很赞同,天气暖和,草木生发,什么东西都会更有生命力一些,这就和秋冬截然相反。

  寒冷的时候,伤口比较不容易发炎化脓。

  貔貅督卫侧头望了望窗外的日光,看天色,春祭就要结束了,皇帝陛下现在应该就在回宫的路上,不知道太后娘娘今天有没有按时吃药,她那边即便是断了一天也会前功尽弃,可得当心。

  他叹了口气,为自己的加班和操心而感到难过。

  这位太后实在是太娇气了,一点痛都受不得,取个血也能晕倒,远不如陛下的生母,希望她不要立刻疯掉吧。

  貔貅督卫接二连三地叹气,只觉得无比为难,这毛发和唾液都没什么效果,也不知道是量不足还是本就无效……

  最好的当然是血液和肉块,但这未免也太难了。

  想要弄到兰宣的血液,恐怕得让魏谨出手,只是西局都已经开始密谋铲除鹿蜀貔貅两卫所了,所以肯定不能由他出面谈合作。

  又得让陛下来。

  只一旦做出这种事情,这位小皇帝就必然不会留他的性命了,但没有关系,只要能见到成果,他就算死了也了无遗憾……

  嗯,这大约就是那些酸儒所说的,“朝闻道夕死可矣”吧?

  这么想着,貔貅督卫便放下手中的刀柄,仔细地擦洗起双手来。

  唉呀,老朱家造的孽,却要他们这些人依次来填,这可真正是皇家气派啊。

  春祭结束,沐凤阳带着办大案的兴奋之情回到卫所,在多方推测证明下,兰督卫递交了证据并获得皇帝的许可,即将亲自探索安乐王府,而他作为案件的发现者,当然要随行。

  京畿地带出现魑魅是头等大事,哪怕只是有出现的可能性也值得重视,在魑魅妖邪的对比下,人口拐卖反而成了小打小闹,以至于兰督卫在上报时不得不重点提及前者,以便于小皇帝下旨答允。

  不过这些琐碎纷杂的事情并不怎么令沐凤阳关心,他真正在乎的是明日的探查,只看地图,这安乐王府占的地方不大,和他滇南王府相比是远不如的,造景小气拘束在所难免,怎么和他滇南的秀美峰林相比?

  毕竟是京畿地带啊,除了皇帝和他的皇宫之外,再有身份也得去住那些方方正正的小院子,更何况安乐王也就是个虚爵……sDしCΗxWΖ.℃ō

  当年督卫去他家拜访时,还亲口说过滇南人杰地灵,督卫必定也是看不上这所谓的安乐王府的。

  说来兰氏翠翡楼其实也不差,只是如今几乎无人居住,荒草丛生,而督卫还很不在乎,自顾自地住在麒麟卫卫所里。

  沐凤阳跨国卫所的门槛,突然就生出了一种拜访督卫家宅的错觉,卫所的构造粗狂简朴,他看着古拙的大门,不由自主地想,下一次就带盆花来吧,正是养花的好时候,选什么送给督卫好呢——

  “你怎么会在这里?!”

  沐凤阳的脚步僵住了,他瞪着眼,盯着某个按理说不应该出现在卫所院落中的人,难以置信:“这里是麒麟卫卫所内院,无关人等退避!”

  只见这空旷的院落中,一位挺拔的少年正站在光秃秃的花坛前,如今天气温暖,但他却披着厚厚的外氅,这白色的皮子下又是暗红色的云锦衣袍,难得的是由他穿着一点都不显臃肿,反而玉树临风。

  “噢,竟是沐兄。”少年撇来一眼,疏离又礼貌地笑了笑,“你也来当值啊。”

  这还能是谁,还是那个阴魂不散的戚忍冬,只这一回他踏入了麒麟卫的卫所,也就是……督卫居住的地方。

  沐凤阳心中升起怒意,仿佛领地被他人涉足,他正想再说些什么,一道熟悉的声音又从身后传来:“凤阳,小戚现在已经是金乌卫的千户了,今日他与我们一起去安乐王府,护送圣旨,监督探案。”

  沐凤阳侧过身:“督卫!”

  缪宣这一回没有刻意加重脚步,无声无息地就抵达了院落。

  戚忍冬同样见到了来人,他的笑容顿时就真诚起来,不仅开始正眼看人,还自然而然地忽略了格在两人之间的幕府,只放软了声调,轻轻道:“兰叔叔,怎么就叫我‘小戚’,听着真是生分极了。”

  沐凤阳:?!

  这还是个男人吗,这种话他是怎么说得出口的?呵呵,一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竟然还得了千户的职位(比某位沐姓百户高两级),德不配位,督卫必然不会理会他——

  “银藤……”缪宣失笑,随即解释道,“锦衣卫的工作还是要求公私分明的,不要太松懈了,寻常时怎么称呼都很好,但为公家办事时就正式一些吧。”

  戚忍冬见好就收,也正色道:“您说的是,是我仗着亲昵的关系胡闹了,督卫,我已经准备好了卷宗,全都放在藏书库里,请您随我来,安乐王府的府邸结构十分特殊……”

  缪宣其实早就研究透了王府的建筑图纸,但见戚忍冬这样迫不及待地证明自己的专业,于是含笑鼓励道:“准备工作做得不错,那我们就去看看吧。”

  两人一同朝藏书库的方向走去,只留下沐凤阳一个人站在原地,他沉默地望着他们的背影,耳边还传来嫡亲叔侄般亲昵的对话——

  “督卫,我这身制服还算合身吧?我一直觉得金乌卫的暗红不及麒麟卫的墨绿沉静稳重,但总比鹿蜀的黑、貔貅的白来得出彩。”

  “是吗?可我倒是觉得四色锦衣都十分耐看,没有什么优劣可比,而且你上身后显得很精神,只是现在天气这么暖,你还穿这种外套……”

  “督卫,我的玄序令已经修到了绝处逢生,不惧冷热,父亲那才叫夸张呢,您是不知道他的氅衣有多少套。”

  “不,我大概能猜到,他自小就讲究……我认为,呃,这一点还是不要和你爹学了……”

  ……

  沐凤阳盯着两人逐渐远去的背影,保持着难能可贵的沉默,直到他们消失在书库门口。

  探查王府当然不可能只有三个人,缪宣一如既往地拉着他的排面队伍,在完成了一系列的前置工作后开到了王府前,随后,非常顺利地以锦衣卫的凶名惊吓了王府门子、侍卫、太监、侍女等一干路遇群众,最后终于见到了亲自前来迎接的安乐王。

  安乐王已经上了岁数,看上去却十分体面,一副富贵文人的模样,他虽然没有戴什么金玉装饰,衣袍也相当素净雅致,但只看他这白白胖胖的皮囊以及身侧娇娇柔柔的美人,就知道他这“安乐王”名如其实。

  安乐王对待麒麟卫的态度非常恭敬,大约也是被辽东王府灭门案吓到了,和某些热爱揣摩的大臣一样,他大概也以为辽东王是被金乌卫弄死的,而皇帝陛下还为了掩人耳目清理了执行任务的金乌卫,所以现在这些上门的麒麟卫就是故技重施……

  缪宣可不管这个老头子想到了什么东西,他强硬地表达了搜查的态度,安乐王不愧是在京城混的老王爷,很懂规矩,虽然脸色难看,但也没有推三阻四,很(不)爽(得)快(不)地同意了。

  这是锦衣卫探案,你再如何抗拒,也逃不过该有的结局——

  早在缪宣斩杀女子冤魂所生的妖邪后,安乐王府就逃不过这一劫了,而当时的他之所以会有“这事难办”的感慨,是因为再往下查就必然要惊动小皇帝。

  这么想着,缪宣就瞅了一眼身侧的戚忍冬,这孩子明面上是小皇帝钦点的新贵,甚至还让他承担了督查的职责,但这并不是什么好事。

  若要取之,必先予之,没有人比朱祁恒更懂得这个道理了,他会把所有建功立业的机会塞到戚忍冬的面前,像是先皇恩重兰氏一样,把戚氏捧起来,再然后么,就到了他收取回报的时候……

  当然,缪宣认为派遣监督的行为也有警示麒麟卫的意思,不过自小皇帝成年后缪宣就不怎么在乎这个大表弟了,他想怎么做都随他去,而同样得到这个待遇的还有皇太后兰琴。

  当年缪宣头一次得知这两人的背德行为时,整个人都震麻了,他委婉地询问皇太后是否是身不由己,然后兰琴很直白地告诉他——“能这样照顾陛下,我过得好幸福”。

  缪宣暗示性十足地望了望小皇帝满员的三宫六院,再迷惑地看向兰琴,而太后理所当然地误解了,她温温柔柔地解释道——“她们不会说什么的,更没有人敢欺负我,有皇儿在呢。”

  缪宣:“……”

  再之后,兰琴会心一击,她有些羞涩地道:“我也想,照顾宣儿。”

  缪宣当即落荒而逃,没成想第二日还被小皇帝召见,这位大表弟还笑话道:“表哥,你就这么辜负母后的一片心意了?”

  缪宣:……

  缪宣的沉默并没有让这个小兔崽子消停,他反而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我猜……表哥还不懂吧?没关系的,我们可以教你的。”

  缪宣:……

  缪宣当即谢绝,而从此是再不提这些事,就是嗯好好好,啊对对对,随你们怎么折腾吧,反正我是不管了。

  就在缪宣短暂走神的间隙里,麒麟卫的众校尉们已经如狼似虎地冲了出去,以抄家的架势席卷了王府的每个角落,从老王爷的私房金条到小侍女的针头线脑,一样都不放过。

  毕竟是个王府,占地面积相当可观,涉及人员复杂,这大搜查大约持续了整整一天一夜,所有可疑的事物都被登记造册,一同集中在大花园里,等待着上官审查,缪宣把这项辣眼睛的重要任务交给万能老唐(唐同知:督卫大人?),自己则绕了一圈府邸,找到了问题所在。

  这王朝的大贵族们都非常懂得狡兔三窟的道理,其中当然包括安乐王,但所有与安乐王有关的别院产业都已经遭到了同等的清算,只留下王府未遭毒手,不论他们有什么秘密,都会藏在王府里。

  这点隐秘在缪宣面前完全是摆设,他的精神力小地图直接曝光了一切。

  “兰大人……”

  安乐王仿佛看不见自己宅院里的乱象,一点都不尴尬地凑到缪宣的身边,从神情到语气,一切都恭敬亲切地恰到好处:“麒麟卫办案辛苦,这一次又要烦您操劳,我这有一份谢礼——”

  缪宣不想理会他,打断:“多谢,我不需要。”

  安乐王的神情扭曲了一瞬,随即又不舍地瞥了一眼身侧的美貌姬妾,最终一脸肉疼地道:“唉,除了家中老妻和犬子那儿媳,其余的孩儿们您请便。”

  缪宣:“……”

  缪宣再次对他的坏名声有了一个直观的感受,但不得不说,安乐王能说出这种话确实是出了血本的,比如他带着的这位,一眼就是他最宠爱的姬妾,样貌之美令人见之忘俗。

  根据麒麟卫的情报来看,安乐王只有一个年纪不小的嫡子,没有女儿,但后院中姬妾却是一大堆,虽然在这个时代,娶妻纳妾是很普遍的行为,但这两父子在姬妾上却不分彼此,同样违反了这个时代的道德标准。

  只是他们把秘密藏得很好,明面上都说此生只娶一位正妻,还说什么夫妻情深,一心一意,因此安乐王父子在满京城士子中的名声竟然还不错,是被评价为儒雅的正面人物。

  缪宣脑中闪过情报,还没来得及再次拒绝,安乐王身后的姬妾就已经泪眼汪汪地跪下了:“奴奴不愿离开王爷!”

  老王爷顿时脸色大变,之前那假做出来的肉疼表情在这幅真正的强装冷静前显得虚假无比,他一脚踹开跪在身边的姬妾:“不识抬举的东西,兰大人,我这就——”

  “清场吧。”缪宣对此没有任何多余的反应,只侧过头,对一旁的校尉道,“王爷和郡王可以留下,无关人等退避。”

  校尉得令,当即就来了一套高效的花园清扫,眨眼间场内便只剩下麒麟卫与安乐王父子,缪宣侧头打量了一番花园,决定还是先尊重一下主家:“王府的地下建筑怎么开启?”

  父子俩心中一同惊骇,没想到锦衣卫已经探查到了藏在地下的秘密!明明这些事情他们只交由亲信办理,没想到还是泄了密。

  安乐王讪笑着道:“您在说什么呢,我们府里没有什么地宫,倒是有几个地窖冰窖的,已经由诸位大人搜查过了。”

  世子也搭腔,还想着转移话题:“是啊,督卫大人,我是受了那贼人的蒙骗,不慎买了良家女子……”

  缪宣叹了口气:“这样吗,那就没办法了。”

  听他这么说,两父子又不由得侥幸起来,小地宫的入口极其隐秘,进入的方式也困难重重,这进出的方式可只有他们父子清楚,没有陛下的明旨,锦衣卫可不能对他们刑讯逼供,作为宗室最后的血脉,他们还有挣扎的空间。

  可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安乐王就错愕地见到那兰宣从后背抽出了那柄阔刀。

  兰宣是京畿内外的第一高手,这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事实,但纵观如今的朝堂,几乎没有几个人见过他出手。

  这位麒麟督卫简直不像厂卫,反倒像半个世外高人,他永远背着那三柄沉默的神兵,直到今日,才让安乐王见识了其中的阔刀。

  这实在是一柄极美丽的刀。

  它通体翠碧,浓郁欲滴,就像是一块巨大的翡翠,上面细细地雕琢出次第有致的鳞纹,在刀柄刀刃的连接处镶嵌了一枚青金色的浑圆宝玉,光晕流转间,隐约现出个“天”字来。

  俊朗的人横持瑰丽的刀,这本该是赏心悦目的一景,但随着阔刀出鞘,安乐王只觉得浑身上下沉重难掩,像是沉入了深海地底,无名的恐惧让他喘不上气来,腿一软就瘫倒在墙边。

  缪宣轻轻抚摸着手中的麒麟刀,头也不回地道,“真奇怪,你们总喜欢在地下弄些藏东西的宫殿。”

  “兰氏的府邸也好,辽东王府也罢,你们安乐王府还是一样,连……也是如此。”

  话音未落,他已经侧过手腕,在眨眼间以竖直方向下压,这个动作是很克制的,它的弧度很小,甚至不惊动衣袖,可这一刀的气劲却如开山般吞吐纵落,一抹浓翠碧影葱葱茏茏地劈下,青虹般一闪而逝——

  “咔嚓。”

  缪宣脚边的石制地面应声开裂,只见一道三掌宽、九尺长的豁口在地面上睁开,这缝隙方方正正,竟好似被雕出来般得齐整,而顺着这开口望去,幽深的地下腔室就暴露在烈日下。

  安乐王腿一软,彻底跪倒在地上。

  对于安乐王府来说,缪宣想查地宫根本就用不着出入口,反正这地面在他眼前就和一张纸一般薄,他的精神力探测所带来的全立体小地图早就暴露出了王府的隐秘,他的小地图上簇拥着许许多多地面不存在对应人口的小黄点,这就意味着地下聚集着许多活人。

  地宫暴露,这就再也没有什么好掩饰的了,麒麟卫熟练地剖开了这隐秘的场所,从里面捞出许多半死不活的女人,以及抓捕了许多维护秩序与执行刑罚的看守。

  麒麟卫是不管救援的,但由于类似的事情处理得多了,靠谱的老唐总能找到专业团队,缪宣很放心地把善后扔给他,自己则重新巡查了一遍王府地下建筑。

  看着案发地点,缪宣几乎能猜到安乐王父子都做了些什么。

  他们用各种方式伤害被选中的受害人,但都不是亲自出面,而是由手下来代为执行,他们本身则以好人的形象出面。

  在精心准备的巧妙蒙骗下,死者自然把仇恨记录在执行者的头上,假如这里真的诞生了妖邪,那王府父子只要舍弃几个手下就够了,其余的乱子自有各大卫所的京畿守卫来处理,不会有麻烦沾染到他们的身上。

  而不断被寻找到的证物也佐证了缪宣的推测,他翻着唐同知递来的单子,陷入了沉默。

  其实缪宣处理许多过类似的案子。

  譬如在乡野间颇有名望的和尚庙,私底下掳掠□□无辜女子;或者是收留无依女子的尼姑庵,实际上就是披着皮的妓院;继而富贵人家收留遭灾的乡民,为的是蓄奴盘剥、隐田逃税;再有掳掠人口商队,转手便买入矿山、暗寮或下家……不论是受害者还是加害者,好似都有着一模一样的面孔。

  这些事情能说上三天三夜,而能被缪宣处理的又都是已经酿出苦果、妖邪魑魅盘踞的大案,真要细细盘算起来,这世上类似的苦楚,不知能否计数。

  缪宣的沉默,其实是惊讶于安乐王父子对妖邪的了解,这对父子竟然真的成功做到了欺骗,把自身和王府都排除在复仇目标外,难怪之前那案子里的人贩子知道寻找替身,看来是有迹可循。

  但真是因为这份了解,才让缪宣更觉得稀奇。这对父子不是豢养了门客管家,而是亲力亲为,他们修炼不出武功,但对妖邪都格外了解,像是很有经验的模样。

  不止如此,这案件的许多的细节都透露着古怪,比如安乐王的过分恐惧和警惕,再比如他好像一开始就料到了会产生妖邪。

  这很矛盾,一个王爷,即便有这种残忍的嗜好,他也不需要建造地宫来隐瞒,在这个烂透了的世道里,他可以直接在自己的后院中折腾。

  对于安乐王来说,掀出这种事情并不会给他带来多大的责罚,毕竟不论他们杀死多少无辜的受害者,他们需要承担的不过就是“罚酒三杯”,至多就是名声败坏,与那些“清贵”、“耕读”世家断交——反正这些家族在明面上也一副不屑于皇亲国戚的装样子。

  在这个京畿里,能让安乐王真正害怕的,只能是皇室了。

  可是他为什么要怕呢,难道小皇帝表现得很富有正义感吗?他看上去是会为了草根浮萍一样的百姓出头的人吗?

  那必然不是。

  所以安乐王害怕的是另一些东西,那是和王室分不开干系的,且足以损害到小皇帝利益的。

  缪宣在一堵墙后停下脚步,他看着眼前的刑具,心中产生了某些糟糕的联想。

  大案告破,差点孵育出魑魅的罪名被安在了安乐王的脑袋上,皇帝震怒,严厉责罚了他同宗同脉的亲戚,大大地伸张了正义,一时间又在满京城的老百姓前树立了青天白日朗朗乾坤的形象。

  而作为案件的处理者,从麒麟卫到巡查司全都得到了封赏,其中以戚忍冬收获的最多,升官赏赐一条路,他的所得甚至超过了麒麟卫指挥使。

  小升一级的沐凤阳为这不公的待遇感到心塞,恨恨地回到了他在京城的宅邸。

  作为不缺钱的王府小公子,他当然有属于自己的宅院,虽然在他看来这里相当简陋,但和京城内的绝大部分民舍相比,这已经是说不出的荣华富贵了。

  管家殷切地迎上来,手中捧着厚厚的信封:“少爷,家里寄来了信件!”

  “快给我。”沐凤阳郁闷的心情终于好了一些,他也不急着换衣服了,一封封地翻阅起家书,虽然同样是贵胄家庭,滇南王府可比安乐王府要和谐多了,没有什么龌龊事,所有人都齐心协力,以庇护滇南,戍卫边境为家族使命。

  信封很厚,全家上下所有识字的人都给这位北漂的年轻人写了信,从上了年纪的王爷祖父、公主祖母到父母双亲兄姊手足,甚至还有上了几年学的侄子和刚开蒙的甥女。

  沐凤阳珍惜地读了一遍,心中的郁郁早已散去,他收拢信件,也抽出信纸来,而贴心的管家早就给他备好笔磨好墨——沐凤阳身边没有贴身服侍的侍人,家里的仆佣也十分精简,虽然远不如兰督卫那样随遇而安,但比起同阶层的贵族们来说,已经是相当简朴了。

  沐凤阳在信中笼统地概括了这个月的见闻,一如既往地报平安,以十分轻松的语气炫耀了一番他参与的几起大案,并且稍微加重了那么一点儿他在破案救人中所起到的作用——也就那么一点儿,顶多就是兰督卫手下第一干将吧。

  末了,沐凤阳又在给祖父的信中提了一笔他们沐氏修行的《赤阳火谱》。

  这是沐凤阳想不明白的一个大问题,明明他的内力修为是胜过戚忍冬的,但两人在战斗中却是势均力敌,沐凤阳不认为自己的技巧和力量有缺陷,而是一种只有通过战斗才能体会到的差距,他希望能得到祖父的指点。

  在武学世界,不同的功法之间有着巨大的差异,而且这个差距是非常难以形容的,比如,对特殊体质的人来说,适合他的可能只有某一种功法,那么于他而言这功法就是这世上唯一的第一等,其余的都是厕纸;而某些人练什么都进步飞速,这就考虑到功法上限和修炼的成本了;再有,体质特殊的毕竟是少数,大多数人都是差不多的中庸,这需要考虑的地方就更多了,从师长到辅材,样样都是学问……

  但总的来说,假如综合考虑适合程度、修行的危险程度、功法威力等等指标,那么功法也确实有一个大众公认的优劣之分,其中以三大派的《玄序令》、《碧玉赋》、《沧水明月歌》和朱昭皇室的《赑屃碑》为最优。

  在这开国四件套下,沐氏的《赤阳火谱》当然就只评得上第二等,但沐家的血脉决定了他们最匹配《赤阳火谱》,由于沐凤阳的修为还没有到知其然知其所以然的程度,因此他不知缘由,只是照搬照练,遇到难题也得问问家里的长辈——兰督卫虽然厉害,但他对沐氏功法的隐秘却是一无所知的。

  写完信,沐凤阳松了口气,又难免有些惆怅,越是在京畿停留,他就越是觉得这个地方拘束压抑,这世上真是哪里都不如滇南。

  毕竟是青年人,这种隐约的惆怅很快又消失了,沐凤阳重新燃起了斗志,男儿怎能不四海闯荡呢!

  等到他建功立业了,就请封一个封疆大吏的官职,然后荣归故里,假如还能供养兰督卫,那更是再好没有了。

  皇宫。

  颁布完处理命令后,正义凛然的小皇帝收到了他族叔爷的认罪书,写得那叫一个陈恳卑微,只可惜全是白费功夫。

  朱祁恒丢开手中的书册,低低地笑出声:“安乐王,竟然又做了这样的事情,我还以为他长了教训呢,真是,不也怕把自己的子孙变成怪物……噢,我忘了,他不会再有孙辈的。”

  “真是可怜啊,只学到皮毛,又不甘心认命。”这么慈悲为怀地感慨着,朱祁恒又,“他们想做什么我都不在乎,只该死在惊动了兰卿——”

  “表哥从来都是机敏又警惕的人,杨督卫,你说,他猜到了吗?”

  鹿蜀卫指挥使垂首站在帝王的身边,那板板正正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的这个身份只会老老实实地提供情报、复述事实,绝不会有属于“自己”的观点。

  朱祁恒确实不需要任何人在此时提出什么看法建议的,他本来就是个极其自我的人,没有谁能改变他的决议,鹿蜀与貔貅的督卫也好,西局的魏谨也罢,这些在各方各面都首屈一指的人杰,在他眼中与物件无异。

  这位年轻的帝国管理者有着一个很简单的判断标准,能够被他控制的人,就等同于身边的器物,而不能被他掌控的,那就是必须抹除的残次脏污。

  因此,在面对着下属时,朱祁恒没有恶意也没有善意,只有着支配所有物时的无所谓,而且因为这些“物件”是可以被重复铸造的,他甚至都不需要太珍惜,只要随时关注损耗程度和替补品就好。

  那么兰宣和兰琴呢,因为流淌着一样的血,他们就算是“人”了吗?

  当然不算了。

  在朱祁恒的认知中,“人”这个概念,基本上与“妖邪”、“器物”和“动物”等同,兰琴是罕见又难得的好用物件,也许还带着点纪念意义;至于兰宣……啊,兰宣就更珍贵了。

  那可是举世无一,再难铸就的好东西,就算要使用,那也得爱惜再爱惜,磕出一点豁口都叫人心疼的。

  “就算还没猜到真相,但兰卿已经察觉端倪了吧。”朱祁恒这么想着,又笑了笑,“真奇怪,我倒是有些期待他发现真相时的模样。”

  那十有八九又得跑了吧?或者选择杀了他……

  没错,皇室与三大派之间确实存在着束缚,但这束缚还有解开的例外,那就是“死谏”。

  朱祁恒伤春悲秋般地叹了口气,随即收拾了一下心情,侧头问道:“魏谨已经到哪里了?”

  鹿蜀督卫立即给出答案:“滇南云境。”

  “云境么?看来已经很靠近凤鸾谷了。”朱祁恒不需要看地图就能在脑中准确地构建出地形,正如他对朝堂上的每一位官员都了若指掌,“随时准备下诏书吧,让新的巡抚快一些赶到,我不希望大昭的滇南边境再出现什么意外,就让兵部……让兵部的宋沃去吧。”

  鹿蜀督卫领命离开,朱祁恒随手碾碎手中的糕饼,洒在廊下,随鸟雀啄食,他就这么垂眸望着飞来往去的鸟,神情温柔。

  等待也是一种奇妙的体验,而能够让他这样心甘情愿、耐心等待的事情,这世上也不剩几件了。

  啁啾鸟鸣中,王忠悄无声息地从廊后转出:“陛下,小子们传讯,兰督卫已经到宫门口了。”

  于是朱祁恒笑起来,亲昵地骂道:“那你还在等什么,还不快去迎接?”

  王忠笑着退下,重重帘幕在无声无息中掀开又闭合,清新的微风从湖面上拂来,又在厚重帘幕前打了个转儿。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的木廊上响起脚步声,这是兰宣刻意放重的声音,为的就是提醒他他来了。

  而这样温柔的待遇,兰宣又不知给过多少人。

  他的这位表哥啊,未免也太冷漠了,虽然因为血缘和情谊而选择了守护他,但又不愿改变自己的立场,这样若即若离的模样,叫人怎么受得了呢?

  朱祁恒侧过头,望着那帘幕后的挺拔身影,眉眼弯弯:“兰卿,你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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