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_北京梦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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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赵维宗直到放寒假才从学校回家,倒不是说他之前不想回去——事实上孟春水刚消失的那阵子,他一度非常想要回到自家雨棚底下待一会儿,看着那人曾经帮他家安装的加固搭扣,吃上一碗母亲煮的饺子。

  他也想回家抱抱老妹,跟她说哥哥变成孤单一个了,你快来安慰安慰我。

  又或者什么也不说,跟爸爸还有奶奶坐在客厅里,安静看一晚上电视,看完就躲到自己小屋里思考一会儿人生。

  但他没有这么做。不知为什么,他甚至有点害怕回去。之前母亲打来的电话、妹妹发来的短信,也只是简单搪塞一下。

  你到底在怕什么呢?赵维宗问自己。怕自己在家庭温暖的环境中情绪崩溃,把这段时间的一切都招了?怕让家人看出来,你其实特别难过?

  最开始那阵子还真有这种危险,那时随便来个人,只要跟他说“你放心哭吧我听着呢”,他知道自己的眼泪就真的能立马掉下来,掏心掏肺也不在话下。

  好在当时并没有人这么做,好在时间慢慢地过去,他的内心相较之前,已然粗糙坦荡许多。

  但鼓楼边上那条小胡同始终让他魂牵梦绕。家还是要回的。

  于是当身边的诸位如同归巢的鸟一样,纷纷撤出这偌大的校园时,赵维宗也加入了他们的行列。事先没告诉父母——尽管这么长时间不回家,挨顿骂是绝对的,但他相信自己的归家给家人带来的终将会是一种叫“惊喜”的东西。

  以往都是带着孟春水一块回来过年,这回只要别问小孟去哪了我就谢天谢地。当时赵维宗拎着一提核桃粉,两盒对虾,还有一串送给妹妹的人造水晶项链,站在熟悉的院门前,如是想着。

  但他敲门之后却是半天都没有回应,喊爸妈也是石沉大海。没人在吗?赵维宗并没有家里钥匙,正想给母亲挂个电话,门却又突然地开了。

  是赵初胎给他开的门。小姑娘见到是他,眼神雀跃了一下,但马上又变得有些踌躇。

  “干嘛,没想到吧,”赵维宗捏捏妹妹的脸蛋,“让哥先进去,给你带礼物了。”

  赵初胎却已然变成一副苦瓜脸,几乎要哭出来:“哥你快走吧,暂时先别回来了,怎么回事我待会儿短信跟你说……”

  这反应大大地超乎赵维宗的意料,第一反应是家里出什么大事了。一瞬间不安和自责炸得他头皮发麻,赶紧放下礼物抱住妹妹:“到底怎么了,爸妈呢?别急啊老妹,哥在这儿呢,别急——”

  这时突然有个声音从里屋传来:“谁让你给他开门的,关上,回来!”

  赵初胎从哥哥怀里挣出,回过头去大叫:“妈,你别这样,他是我哥啊,你亲儿子!你别这样好吗!”

  从辨别到确认,再在心里真正意识到,刚才说出那话的,确实是自己的母亲,这过程花了赵维宗足有半分钟之久。他想了想,对自己说了几遍没事的,然后尽量平静地开口道:

  “妈,我干什么混蛋事把您气成这样啦,我肯定跟你忏悔,您先别急着把我扫地出门啊,这大冷天儿的……”

  他本以为母亲听到这话会怒气冲冲地出来,揍他几下子,然后一条一条数落他犯下的“滔天大罪”——无非是不好好接电话,腿儿野不回家之类的。他已经想象出母亲一如既往中气十足的骂声了,因此看到父亲搀着她缓缓从里屋走出来时,赵维宗脸上用来对付河东狮吼的嬉皮笑脸尽数消失了。

  母亲憔悴了很多。头发松松垮垮地扎着,看他的眼神又冷又难过。牺如 9bzw.com 牺如

  “还知道回来啊,在外面跟你那小男朋友过得不是挺滋润吗,我们都不好给你挂电话了。居然还惦记着你有这么一个家?”

  赵初胎呜呜地哭起来,那一瞬间赵维宗算得上是心乱如麻。

  “您……您听谁说的?”

  母亲冷笑一声,道:“反正我是知道了,儿子啊,从小就告诉你纸包不住火,你还准备瞒我们一辈子?”

  赵维宗低下了头。冬天阳光太远了,在地上竟映不出他的影子。

  “这算是承认啦?说吧,谁家小子,是以前隔壁那位小孟?”

  赵维宗攥紧了拳头,低声道:“不,不是他。妈您让我进去说好吗?”

  母亲远远地站在一院之隔的堂屋门口,厉声道:“我说赵维宗,你还有脸要进来?不看看你干的恶心事儿?我没你这么个儿子!”

  父亲叹着气道:“好了好了,”又转脸对赵维宗使眼色:“跪下!”

  “我不跪。”

  母亲大叫:“那就滚!”

  赵初胎拽他袖子:“哥……”

  赵维宗则把妹妹推开,声音也颤抖了,可说的话却冷静:“我喜欢男的,我承认,但我不认为这是一件需要下跪的事,一没偷二没抢三不犯法,我为什么跪?”汜减zCwx.OR*g汜

  母亲随手抄了个花盆朝他扔过来,赵维宗躲开了,花盆碎在门槛上,溅了一地的土。芈何芈

  “同性恋还没罪?同性恋就是天理不容!我当时是怎么养出你这个混蛋的,就该把你丢进医院厕所里!还有你小男朋友呢?滚出来让我们也瞧瞧啊,他不是爱你吗,这时候去哪儿了?”

  赵维宗脸上显出一丝痛苦,但他很快就平复了下来。爱我?去哪儿了?我还真不知道。他有些自嘲地想。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这时已经有街坊邻居在门外远远地围观了,赵维宗听见背后模糊的议论,对接下来该说什么做什么也产生了迷茫。于是推了推抽泣的妹妹:“好了,哥没事的,你先回屋去。听话!”

  母亲也在里面喊:“赵初胎你进来!”

  小姑娘最终还是听了话,抹着眼泪躲进了堂屋里,扒在门边悄悄看着。

  母亲则挣脱丈夫的搀扶,眼眶红红地、一步一步地,朝着她眼神平和又倔强的儿子走来。

  上来就是一巴掌:“到底谁家小子,说!”

  赵维宗被打得往后退了半步,又站回原处,沉默。

  紧接着又是一下:“什么时候开始的?”

  赵维宗这回站稳了,依旧沉默。

  第三下母亲似乎使了全部力气,抽完就哭了:“你跟不跟他分手?”

  牺如 tianlaixsw.com 牺如。从人间跌入地狱是非常容易的,赵维宗曾以为自己已经到了底层,不会再低了,现如今才发现脚下别有洞天——他只觉得两边脸蛋都是火辣辣的疼,脑子里也嗡嗡直响——尤其是看到母亲的眼泪,母亲一哭就把他哭垮了,几乎要膝盖一软跪下去。

  但他还是稳住了,嘶哑道:“我爱他,妈,我做不到。”

  汜减zcW*x.orG汜。“你太年轻了……你知道什么是爱?”父亲跑过来扶住母子两人,“儿子,赵家只有你一个儿子,初胎到时候也只能嫁到别家去,这些你都想过吗?你要我们老两口以后怎么办?你老了之后又怎么办?同性恋在这个社会没有任何出路你懂吗?”

  赵维宗盯着地面,缄口不言。

  父亲继续道:“况且两个人光爱是不足以走到一起的,你们的爱给周围人,给你父母,带来的只有伤害,这就不能叫正常的爱。这几天我们都没给你打电话,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妈一提起你就哭!”

  赵维宗看着眼前熟悉的院子,此刻只觉得非常的陌生。雨棚上的葡萄藤仿佛已经枯萎了很多年,他曾种在角落里的郁金香不知何时也消失不见。他不知道除了对不起还能说些什么,于是轻轻重复着这句话,在街坊邻居的注目下,慢慢退出了自家大门。

  “走?走了好啊!把你的破玩意也带走,再别回来了!”

  几盒他带来的礼品被扔了过来,狠狠甩在他身上。随后是关门“砰”地一声。赵维宗停住脚步,动作有些迟缓地把它们一一捡起来,拎好,顺着方家胡同翻修一新的砖块路,走了。

  他找了个没人的地方打开送给妹妹的项链盒子。还好没碎。他竟笑了,一笑脸上就扯着疼。

  然后赵维宗肿着两边脸,在一月初干冷的北风中,回了他的出租屋。把核桃粉和对虾收好,一照镜子才发现自己居然被打流血了,一条暗红色的细线顺着嘴角延伸至深灰色高领毛衣的领口。

  怪不得刚才人看我的眼神都那么奇怪,确实挺狼狈,好在没遇上什么熟人。他这么想着,心里倒是出奇地平静。洗脸水很冷,把他一冻,清醒了很多,嘴里的腥甜与苦涩也终于能感受到了。

  那天后来夜深了。赵维宗给自己做了一碗西红柿炒蛋盖饭,打开电脑,准备边吃边看一集今日说法。他想起以前高中放假在家的时候,每天中午吃饭他都陪着他爸看今日说法,每天中午都吃他妈做的西红柿炒鸡蛋。

  年关愈近,校园里就愈空,租的公寓楼亦然——大家都是有老家可回的人。最后赵维宗甚至觉得只剩下杨树枯枝头蹦跶的鸟雀与自己做伴了。他又回博物馆做起了讲解的兼职,可发觉过年前人连旅游参观的兴致也淡了,每天他跟几个同事就在那高墙巨柜间溜达,对着一群千年的老物件,相顾无言。

  二零零四年的开端出奇的冷,虽然没下过一次大雪,可单单是那风就刺骨得要把人身上的皮肉都刮下来。暖气也是半死不活的样子,赵维宗独自一人躺在双人床上,穿着孟春水留下的睡衣,还裹两层被子,仍觉得非常冷。

  早知道就不给他洗那么勤快了,好歹还能留下点味道……我现在都快记不起他身上什么味了,买的风油精怎么也都跟他以前用的不一样?迷迷糊糊睡着之前,赵维宗总是这样想。

  腊八节的时候他又回了趟方家胡同,他不知道这回会是什么情况,怕扰了家人吃年夜饭的兴致,特意提前了两天。果不其然,母亲不肯见他,父亲也叫他快走,带去的牛奶和海参照样和他一样被扫地出门。但这回赵初胎追了出来,默默跟着他,一直走到胡同口,像有什么话想说。

  赵维宗看着眼前只比自己矮一个头的少女,想起她以前看企鹅还需要自己抱的模样,很多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他从口袋里掏出那根项链,给妹妹戴上,语气轻松道:“爸妈身体没出毛病吧?”

  “没有,没出毛病。”赵初胎吸了吸鼻子,指尖轻轻地搓着那颗紫色的水晶。

  芈何芈。“我确实挺混蛋的,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爸妈了,他们身体没出毛病就好。暂时当没我这个儿子吧……我没办法,真的没办法,只能暂时欠着他们了。你帮哥好好照顾他们,有什么做不了的就找我,我偷偷过来。”

  赵初胎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哥你准备坚持吗?”

  “当然,”赵维宗颇欣赏地看着项链在妹妹脖颈上闪闪发光,柔和道:“你哥比较笨,要是认定了一个人,可能天打雷劈也改不了。”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你真就不会喜欢上姑娘啦?”

  “其实这事儿是这样的,我喜欢的是孟春水,和他是男是女没什么关系。如果他是女的可能一切都好办了,但偏巧他是男的,可能这就是老天爷给我安排的考验。而且我这样的,要是去祸害哪家姑娘,也是不负责任对吗?”

  “春水哥哥跟你来了吗?现在他在哪儿呢?”

  “我没让他来,你想他啦?”

  “有点吧,但我更想你。”

  牺如 bxwx.co 牺如。“傻丫头,以后想哥了就打电话,我再忙都肯定来陪你。”

  赵初胎眼眶突然红了:“哥,都是我不好,我没提前告诉你,当初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爸妈突然间就知道了,我还来不及……”

  “哎你哭啥,我妹妹以前可不是哭包啊,而且你就算提前告诉我了,我不也得自己回来面对吗?顶多是提前几天练练厚脸皮神功,好挨揍的时候没那么疼。”

  “不是,其实当时我一直没想好怎么跟你说……其实爸妈本来不应该知道的,但杨姐姐就突然间,突然间就说出来了。”

  “谁?”

  “杨遇秋,就是那个老来咱家帮忙的姐姐。”

  赵维宗皱起眉毛:“当时怎么回事?”

  “就是当时她来帮妈刷鞋,刷完之后不知怎的,妈妈就要把祖传的玉镯子给她,然后杨姐姐拒绝了,说什么您儿子不会娶我的,快收起来吧……”

  赵维宗大大地震惊:“咱妈为什么会觉得我要娶她?”

  “我不知道呀……妈以前就老这么说,说你找不着女朋友,干脆毕业了就把小杨娶过来,然后那回她就问为什么拒绝,还跟杨姐姐说,说她早晚都是赵家媳妇。杨姐姐就突然间像疯了似的,特别特别激动,当时就把你的事抖落出来了,跟妈妈说您儿子喜欢男的,具体是谁您自己问他吧什么的。”

  赵维宗哭笑不得,心里只剩下索然无味——那一刻他确信自己就活在一个笑话里。他帮妹妹擦了擦眼泪,尽量平静地说:“好了,你快回去吧,羽绒服都没穿别冻着了。”

  然后便拎着礼品盒转身走了。

  “哥!”赵初胎在后面叫他,“我支持你,永远!你跟春水哥一定得好好的啊!”

  “好好学习,别叫爸妈操心,我们没问题的。”赵维宗回头冲她笑了一下。

  汜减zC*W*Rg汜。赵初胎站在原地,咬着嘴唇,眼泪不住地落下来。不知怎的,她觉得世界上好像没什么比眼前的背影看起来更孤单了。

  如果放在以前,赵维宗一定会打电话质问杨遇秋。他甚至会恨她,非常恨的那种。可现如今他不无惊讶地发现,自己内心竟然非常平静,至少表面上是这样。就好像是海面结了一层冰壳,任凭底下如何汹涌,你站在岸边看,什么也看不出来。

  他深谙人闲就瞎想的道理,于是把自己安排得很忙,尽管博物馆过年也放假,他就在家里背书,顺带噼里啪啦地弄那些短信小游戏,继续赚着他的外快。头一次自己一个人过年,赵维宗以为很快也就过去了,顶多有点凄凉,但肯定受得住。毕竟自己心里已经皮实得不能再皮实,可意外还是发生了。

  年三十夜里,家里居然停电了,电视里的小品戛然而止,整个出租屋陷入浓稠的黑暗和寒冷之中。本想打电话给维修队,可又想着人家不过年吗?赵维宗只能对着微波炉里热了一半的剩菜发愁,最后决定靠在窗前看会儿烟花。

  然而校园好像已经空了,附近硬是一个放炮的也没有,只能透过窗前的枯枝往很远处看。赵维宗打开窗户,发现硫磺味也稀薄。不知是因为停电还是都回家了,四周的公寓楼竟没有一扇窗户亮着灯。

  月亮也看不见。

  突然之间,一种极度的寂寞涌入了赵维宗心里,连带着这些天一切的苦闷委屈一同决堤,强势得让人不知所措。赵维宗想要自救,颤抖着双手拿出手机,来回在通讯录翻找,硬是一个合适的人也没找到。

  杨剪?杨剪也不行。赵维宗对他姐姐怀有忌惮,于是连带着他也在无声中疏远了。

  这时一个不知划过几次的号码闪进他眼中。备注是:春水。

  赵维宗盯着看了很久。

  他有一套临界线理论,并且素来是个挺怂的人,只要知道自己死状不会太难看,越到生命濒危的时候,他就越不挣扎。然而现在这感觉却和过去的几个月不同,他知道自己的临界线已经来了,像滔天巨浪在眼前,而他只剩下最后一条命——

  芈何芈。迈出这步就不知死活,可倘若不迈出去他知道自己真的要死了。

  于是他按下了那个号码,手也冰凉,心也冰凉。他想春水你可千万别不接啊,让我听听你喘气就行,让我知道我们几年情分到底能否再换你半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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